他們將所有錢帛用來采買氈衣礦鋤,帶著瘋狂和勇氣向大山進發,去攻山采玉。
冬春兩季大雪封山,采玉人只能在四月以后進山,要經受高山氣候的無常和生死考驗,翻越高海拔的大阪,而且沒有路,有時要順著石縫,抓著繩索向上爬,張負罪的兩個同鄉一不小心掉入深淵。
但收拾起難過后,他們繼續向傳聞中有玉的地點攀爬,登上山腰,在灌木、巖石和雪地里鉆來鉆去,直累得隨時都要倒下來,嚼著硬邦邦的馕度日。一天又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有時,他們會發現一些在斜坡上挖了幾尺深又顯然給放棄了的洞,有時,還看到一兩個無精打采的同行還在挖掘,但沒有玉石跡象。
有時山間會爆發一聲高興的大喝,有人找到了玉石,引發無數人聞訊而至,然后便是一場劇烈的廝殺,最后回到于闐的人,交出的玉上總會沾著血跡。
而官吏、商賈也不管發生了什么,只要有玉便收,人命不值錢,玉值錢。
張負罪連玉都沒碰上一塊,只在一次挖了幾個月后,抱著一塊酷似玉石的石頭出了山,他堅信這石頭里,就是一塊圓潤美玉!
可當他如獲至寶地將石頭交到收玉的大賈處,鋒利的鋼刀一點點將其切割開后,張負罪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
“這只是塊石頭。”
大賈嫌棄地將那“玉石”扔到了地上,和他們一樣,只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而非美玉。
張負罪抱著切割開的石頭失魂落魄地走出于闐城,他依然能看到,不斷有身體四肢健全,和他相似出身的漢兒浩浩蕩蕩地穿過沙漠,涌來于闐,眼中盡是改變生活和命運的希望。
而張負罪現在成了他初來乍到時,所見那些眼睛失去了神彩的老淘玉工,凍得發紫的腳,傷痕累累的手,得到的不過是另一塊石頭。閉上眼,只好笑當初是中了什么邪,不遠千里跑來于闐受苦。
他也走了前輩們的老路,在遲遲不能發財的極度苦悶中,沉迷賭博和酗酒,出入女閭嘶吼著發泄恨意,把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帛統統送給了別人。
只是張負罪懷里,還一直帶著那半塊“玉石”。
這一天,他躺在窩棚里,酒囊里的劣質酸酒已經不剩半滴,一個髡發的沙門提著食物,來布濟給這群沒了精神氣,對采玉滿懷失望,連家也沒法回的淘玉者。
老沙門在每個窩棚外放下食物后,又雙手合十,念些胡語——據說那是名為“浮屠”的信仰,勸說人戒惡向善,好在來世投個好胎的,這就是漢人礦工們對佛教的粗淺理解。
可在那個慈眉善目的老沙門,將一塊胡餅放在張負罪臭烘烘的窩棚外,對他微笑時,不知是哪兒惹怒了這個昔日的河南惡少年。或是施舍讓他感到不快,或是老沙門臉上那好似看透一切的表情讓張負罪想起了什么?
他忽然舉著那半塊石頭,將老沙門撂倒在地,大罵著:“我這生就要大富大貴,等不了來世,不然來這于闐作甚?”
老沙門沒有任何話,甚至都沒來得及慘叫幾聲就被砸得咽氣了,但張負罪已經紅了眼,又舉著它一次次砸下去,直到鮮血淋漓,紅白滿地。
做完這暴行后,張負罪似是泄完了憤,在眾人茫然的目光下匆匆離開,一頭扎進了仍有許多礦工成排踏玉的冰冷玉龍河,讓清澈泛白的冰水洗去這血污。
若是在內郡,定有官吏來追查此事,但這是西域,是于闐,是狂野的西部,是法外之地,每天都有人死去,或謀殺,或意外,但無人關心兇手是誰,所有人都只盯著誰將成為下一個幸運兒,懷抱美玉,一夜富貴。
既然沒人追究,張負罪這法外狂徒亦無什么愧疚,至少在表面上如此,于他而言:“只是殺了個胡人而已,還要我廠名?”
但他也已經放棄了淘玉的期望,中原是沒法回了,只在夜晚暗暗磨著刀,琢磨著一不做二不休,帶著一幫鄉黨在絲路上打家劫舍,那樣或許還更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