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跟著她。
七八步遠,這是個很合適的距離,不會跟丟,也不會讓彼此尷尬。
她穿越天橋,她走過大街,她鉆進小巷。
她穿著緊包臀部的裙子,和一雙細腳伶仃的鞋子。
他走起路來像貓一樣安靜,這是因為他的腳上套著一雙軟底的鞋子,那鞋底軟到上一次街就會被磨穿。
他穿著熟褐色的衣服,這種曖昧不清的顏色,總讓他能完美地隱身于陽光和暮色中。
他戴著一頂鴨舌帽,因此面目模糊不清。
沒有人見過他的眼睛,所以也沒有人真正見過他。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那是一個幾不可見的停頓,只有對于節奏感有著超強直覺的人,或者,只有他,才能發覺。
他突然無比沮喪。她發現了他,他知道她發現了他,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發現了他。
被發現這件事,讓跟蹤失去了一切樂趣。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她走遠了。
她叫陳瑤,一個仿佛常常會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現的名字。
陳瑤,他默念著。
終于,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那是一幢二層的彩鋼板房,他的小窩在最里面那一間。
沒有什么家具,只有滿房間的鞋子。
靠左面墻整整齊齊放著許多新的鞋子,喜氣洋洋地躺在鞋盒里,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右面墻邊則滿是命運的啟示——很多雙穿過了、已經磨破了底的鞋子,被胡亂堆在哪里,就像一個拙劣的行為藝術作品。
這個作品還散發著奇怪的味道。
每一天,他都在下定決心,把這些再不能被稱之為鞋子的東西扔掉。可是,他始終都沒有行動。
他怕遇到盤問,比如那個掌管垃圾轉運站的老太太的盤問。
當然,她不會開口,她的每一句話都在她昏黃的眼睛里。
他害怕那種直視。
其實,那個巨型垃圾桶并不是她的,只是她為了近水樓臺地得到第一遍翻檢所有垃圾的機會,常常睡在那里。
久而久之,那地方的歸屬權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一開始是個體體面面的老太太,花白的頭發,矮胖的身材。
那是秋天,她的口袋里總是有著三五塊的零錢,來自她的兒子,有時,她還牽著一個白胖的小男孩,小男孩喚她姆姆。
撿垃圾這種事,一開始就像玩笑。
可是,這種糅合了探險和尋寶的活動,很快就讓她上癮了。
終于有一天,她把小男孩弄丟了。
……
那天,他在樓上看著這一切發生。
小垃圾車運來了新鮮的垃圾,她牽著小男孩讓在旁邊。
那天的垃圾非常多,她因為興奮而隱隱有些顫抖。
小男孩說:“姆姆,手手疼。”
于是,她松開了手,囑咐小男孩站在墻根不要亂跑。
而后,她一頭扎進垃圾堆。
那樣子似乎很專業,他注意到了她的手。只是他不知道,那雙手上戴著三層手套。
最里面是親膚的超薄乳膠手套,第二層是金屬絲織成的勞保手套,第三層是直到手肘的巨型乳膠手套。
有了這三層鎧甲,她就可以對付一切垃圾了——玻璃渣、鐵絲和污水,什么都難不倒她。
他從樓上看去,那老太太就像一只肥胖的火烈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