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爺爺的胃疼已超過一個星期了,我每天晚上都可以聽見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輕微的呻吟,但是我沒在意,可能老年人睡眠都比較差呢。有一天,爺爺早上疼得起不來,就打電話給姑媽。姑媽騎車帶爺爺去了鎮上的醫院,就是我去看手臂的那一家。等我放學回來時,奶奶正在和姑媽收拾衣服,因為爺爺要住院。奶奶在旁邊不停地詢問著,姑媽不耐煩地重復著。我沒注意他們說什么,可我發現了另一件事,爺爺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全都是補丁,奶奶還小心翼翼地在疊著,我突然感到鼻頭很酸,躲出去了,我不喜歡多說話,我什么也沒問。
自那后每天放學回家,奶奶給我盛好了飯,但是她自己不吃,孤獨地坐在旁邊嘆氣。看見奶奶這樣我很傷心,不過我還得繼續吃飯,否則更令她擔心。說實話,奶奶平常是個嘰嘰喳喳的人,村里婦人之間的的閑談少不了她,吵架也少不了她。現在奶奶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我當然不會好過。
第一個周末,姑媽接我去鎮醫院看爺爺。我順便買了一盒想吃很久的炒冰,這玩意只有鎮上才有得賣。當我含著最后一口炒冰見到爺爺時,我的杯子差點掉到地上——爺爺瘦的我快不認識了。他穿著病號服,半躺在床上,床的外側寫了一個大大的白色18,后來這個數字的樣子陪了我好久好久。爺爺手上插滿了針管,看見我來,嘴角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很快消失。我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那一天,我很不開心。我不想看見爺爺這個樣子,我一整天都在輸液大廳里看電視,雖然沒有在放動畫片,但是至少可以讓我暫時忘了難過。
晚上我沒有回去,住在鎮上的姑媽家。姑媽家有一表弟阿飛,虎頭虎腦的,比我小一歲。雖然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但是他非常喜歡跟我玩。可能是他從小生活在鎮上,對我們山區比較好奇。姑媽每次節假日帶著阿飛來我家做客時,我會帶著他在炎炎烈日下捕魚捉蝦,漫山遍野獵殺小動物,火燒蝙蝠的巢穴。每次臨走的時候,阿飛死也不肯,在農村的廣闊天地到處逃。所以經常見的一個畫面是,阿飛在前面跑,姑媽拿著棍子在后面追。
阿飛見到我,高興地跳起來,扔掉作業本撲上來,拉我到他的房間里玩。他也許是不知道怎么招待我才好,把自己的玩具、《十萬個為什么》、漫畫書通通倒在地上,說:“生哥,你想玩什么?”
其實這些東西我真的沒玩過,但是現在一點也不想玩,自從見到爺爺那個樣子之后,我好像沒有心思干任何事。我順手拿了一個霸王龍的模型,躺在床上把玩。
阿飛以為我對霸王龍很感興趣,就把《十萬個為什么》第一輯“史前文明”和《數碼寶貝》的漫畫書拿出來,躺到我床邊,大聲地念給我聽。我很煩,他念了一會我跟他說:“阿飛,我想睡覺了。你去看龍珠吧,明天跟我講劇情。”
阿飛同樣是興致勃勃,扔下書:“對哦,快到點了,那我去看了。”
房間只剩我一個人,清凈了許多。我躺在顏色這么好看的房間,可是爺爺還躺在病床上,我把頭埋進霸王龍肚子下,不知不覺睡著了。第二天我又在醫院陪了爺爺一天,阿飛沒有去,姑媽叫他在家寫作業,其實恐怕是擔心醫院的環境對他不好。傍晚的時候,姑媽把我送上回家的面包車,離開了小鎮。
后來很多年的這一天,我都會責備自己,當時為什么要上車。
第二個星期的周末,學校要大掃除,我沒有去鎮上。奶奶一個人在家,大多數時間都在發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的心思已經不在學習和六靈幫上面了。我晚上開始很早地睡,睡著了就沒有那么多時間胡思亂想了。只是第三個星期有一天,不記得是周幾,姑媽回來接奶奶到鎮上去,他們特地等我回來,囑咐我這幾天去隔壁的小軍家吃飯。這當然不是問題,雖然是第一次守家,但我也不會害怕,我只是不喜歡這種空曠無聲的感覺。我希望爺爺奶奶和我睡在一間屋子里,一起看電視,一起說話,雖然話很少。可現在都沒有了。
在小軍家連續吃飯到第四天的時候,一個中午,小軍的奶奶把白米飯盛到我面前時,輕輕地說了一句:連生,你爺爺死了。
后來很多的時間里,我都想不起自己那個時刻是什么滋味的。腦袋是空白的,心里像塞了一個氣球,在慢慢的變大,漲得很難受。我沒有流淚,把飯捅進喉嚨里,也許就能阻止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