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三十分的時候,距離下班還要半個小時。我送完二樓的菜后,偷偷扔下盤子,跑到衛生間躲起來。汗漬貼在臉上,像裹了一層蜜,難受至極。我拼命地潑水洗臉,怎么也洗不夠。面前的鏡子中再一次出現了我陌生的疲態的臉龐,我好累,累得想哭。有人進來了,我慌忙用袖子擦臉,可是發現抬不起手臂。快十點,我終于熬到下班了,蔡經理還叫我收拾本不屬于我的包間的東西。我走進包間,關緊門,癱坐在椅子上,一口氣吃完了客人們剩下的水果。回到地下室,我連換衣服的力氣都不存在。
十點多了,錯過了公車,又沒錢打車,我只好徒步走回旅館,屋內漆黑一片,我連燈也沒開,直接躺倒床上,一覺天明。第二天晚上,我的小臂還是疼,但比昨天好多了,或許是漸漸麻木了。一個人的世界,我過得簡單而充實,雖然每天忙得團團轉,但這樣也有好處,我根本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去想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就不會有傷痛。所有的惱人情緒在溫飽睡眠面前,都是殘兵敗將。
三個月之后,我在江城拿到了駕照,租了一輛車,在北城繞了一圈。我十分享受駕車的感覺,周圍無論是賞心還是臟亂,都在疾馳的車上匆匆而過,前面永遠有未知的風景在等你。而你坐在車上小小空間里,無需被外界攪擾。你不覺得它很像人生嗎,或歡喜,或悲哀,或浪高,或低潮,都會過去。所有的痛苦都已成歷史,所有的幸福都始于今日。
而也是這個時候,我已經在共樂樓從傳菜員做到服務員,并且是服務員的小組長,范經理的得力助手。范經理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但是很好色,毫無掩飾的好色。范經理叫范波,別人都叫他肥波,肥波每天上班都是西裝革履公文包,頭發比蠔油生菜里的油還多。他整天都很亢奮,也不知道從何而生的優越感,始終精神飽滿,不是跟員工們開會談笑就是在辦公室放聲高歌。他尤其喜歡跟部門的女下屬開玩笑,不是一般的玩笑,是講黃段子,連“你們喜歡什么姿勢”這種話也說得出口。我們組的服務員有很多是兼職的女大學生,跟著范波,換了一批又一批。
可是我愿意跟著他。范波很欣賞我,他覺得我腦子靈活待人處事老練,而且長的吧,用他的話說叫順眼,不招人煩。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雖然不高大不威猛,但是挺清秀的。范波除了喜歡調戲女孩子,并沒有什么大的毛病,男人之常情,他還尚無婚姻。他沉迷女色,但工作極其賣命,經常自愿加班夙夜匪懈,才有如今的地位。這社會上哪有那么多如你所愿的事,只有萬水千山走過,才能見到萬紫千紅。肥波是我現時的偶像,我只要跟著他好好干,就能掙到錢。那段時間我付出了感動自己的拼搏歲月,每日第一個到酒店,事無巨細地安排妥當,不怕臟累地身先士卒,下班后主動給肥波當勞動力,陪他加班,開車送他回家。除了工作,我別無雜念。
服務業,尤其是餐飲業,總是別人越閑的時候,我們越忙。古往今來,社會永遠會提供一個所有人只要你夠努力就能上升的通道。說到這里,我忽然記起來,我還是誤打誤撞的進了餐飲業,跟我年初跟老爸許下的承諾一樣。我重新租了房子,開始獨居生活。這房子在江城郊區,離共樂樓有近兩小時的地鐵路程,而且房子湫隘晦暗,但我住得坦蕩舒心。簡單上班睡覺的工作日,約同事唱歌打球的休息日。
服務員里的女大學生兼職越來越多,這說明大學里放寒假了,我忙得不可開交。這天,客人多如聚堆的螻蟻,晚上十點多還不斷涌入,服務員人手嚴重不夠,我只好親自上陣。我服務的是104包間,當我熱情如火端著牛肉羹高喊著“客官們菜來了”進門的時候,便立刻想時光倒流,乖乖待在樓上。包間里十幾張青春的面孔中,嵌著趙志明和林芳花,他們坐在墻角處,這應該是學期結束的同學聚會。
“帥哥,我們的的湯灑了!”席間有人提醒我,然后他們大笑。除了我們三個。剛出鍋的牛肉羹淌到我手上,我毫無察覺,我拿紙巾擦了擦碗口,把菜放好,奪門出去。我沒有走遠,就在門后,我的靈魂失了控,焦灼不已。這幾個月的時間,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這件事,我以為我足夠釋懷了,我以為自己已從橫尸遍野的崖底爬上來了,但是一見到阿花和志明,我還是狠狠地再墜下去。范波看見我傻站著:“連生,發什么呆呢,趕緊忙活去,你看看今晚有多少人,哎!”我仿佛有了絕世輕功,重新飛上去。奇怪,錯的又不是我,我干嘛不敢見他們。
我回到包間,換上一張職業化笑臉,繼續服務,為他們斟茶倒水,講解菜品,甚至會插入到他們的談話中。其間有人說:“趙志明,你們兩口子今天怎么回事啊,悶悶不樂的,都放假了還不開心啊!”我看了看他兩,我覺得此刻,他們一定比我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