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琦感覺到肩膀上的溫暖,看著大樓關切的眼神,心中溫暖,臉上的笑容逐漸舒展,顯得自然而真誠。
放在以前,這樣一位大夫的診金和藥錢簡直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他在樓子里請姑娘們喝茶的數量,可今非昔比,他雖曾年少輕狂,卻絕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他深知自己這一年來受了別人多大的恩惠,不過是嘴上開不了口罷了。
他還記得去年深秋的雨夜里,父親張元眼巴巴地看著他修理那漏雨的屋頂,從側躺著,到支起半個身子,最后艱難地坐起來……
晚飯的時候,張元吃著碗里清淡的面片湯,借著昏暗的燭火望向一身雨水、淤泥,滿眼疲倦的兒子——哪里還有當年神采飛揚的貴公子模樣?
一口面吞下去,一顆渾濁的老淚落進面碗里,張元哽咽道:“兒啊。爹對不起你……若非爹急功近利,想要跟那些士族大家拉近關系,你如今又何至于要吃這樣的苦……”
張明琦搖了搖頭,故作平靜地安慰道:“沒什么,父親。做不做世家公子我無所謂,只要我們父子倆還平平安安活著,便是最好。想必阿娘九泉之下看見,也會欣慰的。”
張元的眼眶頓時紅了,淚水止不住地滴落下來,泣不成聲。
發妻病故至今已有十余年,很多時候,張元都不大記得她那張嫻靜的臉龐,發跡之后,他更是娶了好幾房姨太太,日夜都有佳人相伴,也就到每年清明,才有那么一絲絲對故人的懷念之情。
如今他沒了萬貫家財,沒了身上的官袍,沒了爵位,姨太太們也走的走散的散,甚至最后離開的兩人,卷走了家中僅存的金銀細軟,從此下落不明。
何其諷刺?
他閉上了眼睛,只覺得亡妻的身影再度出現在一片冥冥幽暗之中,而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上卻并沒有帶半點譏諷,有的是柔和,是心疼,她動了動嘴唇,聲音虛幻縹緲,她道:“別怕,若是哪天你做不下去了,我們就一起回老家去,你會種地,我織布的手藝也還在……不過是日子過得緊巴一些罷了。”
這是當年在九江發家之前她曾對自己說過的話,那一晚明月皎皎,漁火搖曳。
可惜,她是個沒福分的人,明明兩人攜手共度了那么多年,什么苦楚都嘗遍了,卻到底沒能撐到張元發跡的那一天。
如果她今日還在,應該也會對自己說出同樣的話吧?
若是做不下去了……他現在就是做不下去了,可即便他還有力氣種地,又有誰會陪在他身邊,為他織布縫衣?
“兒啊。”張元伸手去摸張明琦的臉,那張俊秀的臉龐隨著軍中磨煉日漸消瘦,卻也日漸變得剛毅、輪廓分明。
“爹算是明白了。什么人情世故,什么禮尚往來,都是假的,爹自以為和那些人交往甚深,平日里送的銀錢美人數不勝數,可我落難的時候……”想到這里,他環顧四周,一陣心酸,“一個都沒有啊,他們一個都不幫啊……”
“反倒是丞相,還看在爹當年那點功勞上,留了爹一條性命。那些寒門子弟……我知道你原先定然是看不起他們的,可這種時候,他們卻是愿意擠出錢來給我請大夫,給我買藥熬藥……這份情,咱們得記在心里,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