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飽含著熱情、奉承、微懼味道的稱呼從身旁響了起來,范閑一驚,愕然抬頭,發現自己已經走入了江南總督府,江南道的官員們正分列兩側,用“脈脈含情”的目光看著自己,說不出的熾熱與溫柔,整座官衙似乎隨著他的到來,倏乎間多了無數頭吃了不良草料的駿馬,屁聲雷動。
范閑下意識里撓了撓頭,沒有在意這個動作稍失官威,自嘲地笑了起來,把先前那些環繞在腦中的形而上東西全數驅除,是的,人生確實需要目標,但自己現在就開始置疑人生或許太早了些。牛頓直到老了才變成真正的神棍,小愛同學的后半輩子都在和大一統咬牙切齒,但這二位牛人畢竟算是洗盡鉛華后的回樸,自己又算是什么東西
自己終究是個俗人,必須承認,自己終究還是享受些虛榮、權力、金錢、名聲所帶來的好處之中。
范閑一面與官員們和藹可親地打著招呼,一面往總督府的書房里走去,心想自己和葉輕眉不一樣,還是不要往身上灑理想主義的光輝了。
在這個世界里,不,是在所有的世界里,理想主義者都是孤獨寂寞的,都是容易橫死的,而范閑不可能接受這兩條。
還是老老實實做個權臣好了,他在心里如是想。
然而當他走到了薛清的書房,低著頭與薛清聊了許久之后,內心又開始自嘲起來,權臣這種東西是想做就能做的嗎那得看陛下允不允許你做,一個昏庸無能的皇帝,可能會被一個權臣架空,可像皇帝老子這種人物,怎么會給自己這種機會,自己活了三十幾歲,怎么還這么天真可愛
他伸了個懶腰,瞇著眼看著太師椅里閉目養神的薛清,在心里暗罵了兩句,開口說道“查帳這種事情讓戶部做就行了,這內庫一向是監察院管著的怎么卻又忽然讓都察院來湊一手幾個月前那些御史不都下了獄,都察院里哪里來這么多人手查帳就算人手夠,但那些只知道死啃經書的家伙,看著帳上的數字只怕就要昏厥了過去。薛大人,這事兒您得上折子江南好端端的,又來些子人,實在有些想不過味兒。”
薛清笑了笑,在心里也暗罵了兩句,想著戶部是你老子開的,監察院是你管的,內庫是你坐在屁股底下的,這還查個屁京都方面對這件事情早就有意見,此時門下中書新出了主意,還不就是怕你小子把內庫里的東西全偷出去賣了。
不過范閑在江南一年半,與薛清配合的極好,二人間極有默契,薛清也不知從他身上撈了多少油水,這話可不能說明白,想了想后,說道“來人查也不是不行,不過你和都察院有積怨在身,讓他們來查,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公報私仇。”
這番話永遠只能是這些高官們私下說的。
“就不能再攔攔舒蕪那老頭兒和胡大學士是不是閑的沒事兒干了”反正書房里沒什么外人,范閑惱火說著,但他心里明白,名義上是門下中書發的函,實際上是皇帝老子的意思,內庫監察院這塊兒讓自己一手捏著,終究不是個妥當的法子,在京都監察院里摻了一把賀宗緯牌沙子,卻被萍萍壓的不敢喘氣,這便是往江南來摻了。
范閑警惕的是,皇帝是不是沒有相信自己關于招商錢莊的解釋,還是對自己與北齊人之間的關系起了警惕。至于走私一事,他并不怎么在乎,長公主都走了十來年,自己才掙一年的油水,反手就給國庫送了那么多雪花銀,皇帝老子斷不至于如此小氣。
看著范閑有些不愉的臉色,薛清哈哈笑了兩聲,安慰道“還不是做給朝中人看,你擔心什么就算派個欽差領頭的三司來查,你這只手一翻,誰還能查到什么不要忘了,你也是位欽差大人。”
薛清將手一翻,趁勢握住了桌上那杯茶,喝了一口。
范閑盯著他那只穩定的手,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走私的事情,薛清知道一些,卻不知道其中內情,所以才會顯得如此鎮定,如果讓他知道自己是在暗中損壞慶國的利益,只怕這老小子會驚的把這杯茶摔到地上。
他正準備再澆點油,加把火,不料卻看到薛清把茶杯放下后,換了一副極為認真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