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臺四周散亂倒著幾具尸首,血水被秋雨迅疾沖淡了顏色,那名渾身顫抖,拿著鋒利小刀的刑部劊子手,卻反而成了木臺階下最近的一個人。他看著臺上的小范大人,發現小范大人深深地低著頭,把陳老院長緊緊地抱著懷里,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間的其余任何聲音響動,滿心駭異,悄悄地向著木臺下退去。
只退了兩步,這名劊子手的咽喉處喀喇一聲斷了,頭顱重重地摔到了雨水之中,而無頭的尸身也隨之摔落臺下,發出重重地一聲。
四周眾人一驚,注視著臺上,只有修為極高的那些人,才能注意到先前那剎那范閑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首飛了出來,然后落在了雨水中。
范閑盤膝坐在木臺之上,坐在萬眾目光之中,卻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只是抱著陳萍萍的身體,將頭埋的極低,任由雨水從自己的頭上身上灑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極其蕭索。
懷中老人的身軀重量很輕,抱在懷里就像是抱著一團風,這團風隨時都有可能散了。微亂的發絲下,范閑那張蒼白的面龐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識里伸出手去,握住了陳萍萍那只冰冷蒼老的手,緊緊地握著,再也不肯松手。
老人這一世不知經歷了多少苦楚,殘疾半輩子,體內氣血早已衰竭,今日被凌遲時,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并沒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這么多刀的折磨,依舊讓血水止不住地匯在了一處,打濕了范閑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監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熱,有些燙手。
秋雨之中,范閑輕輕地抱著他瘦弱的身軀,生怕讓他再痛了,緊緊地握著他冰冷的手,生怕讓他就這么走了。
“你若不肯回來,誰能讓你回來呢你把我拖在東夷城做什么呢”范閑嘶啞著聲音低聲說著,枯干的雙唇被雨水泡的發白,有些脫皮,看上去十分可憐,“我這些年為誰辛苦為誰忙,不就是想著讓你們這些老家伙能夠離開京都,過過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范閑的頭更低了一些,輕輕地靠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頰,身體在雨水之中輕輕地搖了起來,就像是在哄懷里的老人睡覺。
手忽然緊了緊,老人的手用力地握緊范閑的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時卻已經連一只手都握不緊了,不知道是不舍得什么,還是在畏懼什么,便在這滿天風雨里,滿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么。
如一把刀緩緩地撕裂著自己的心,范閑渾身寒冷恐懼地看著懷里的老人,知道對方已經撐不住了,下意識里握緊了那只手,甚至握的他的手指都開始發白,開始隱隱做痛。
陳萍萍渾濁散亂的眼光在雨水中緩緩挪動著,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宮,看到了雨云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宮城頭那個模糊的帝王身影,卻看不清晰那個人的面容,然后他看到自己身邊范閑的臉。老人渾濁卻又清湛的眼眸里閃過了一絲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離開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世間了,眼眸漸漸黯淡,有些聽不清楚天地間的任何聲音,眼前的光線也漸漸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或許他這傳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燈片一般的快速閃過,小太監,東海,那個女人,監察院,黑騎,又一個女人,死人,陰謀,復仇,各式各樣的畫面在他的眼前閃動而過,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視的白線,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臨死前看見了什么,最想看見什么。
是誠王府里打架時濺起來的泥土是太平別院冬日里盛開的一枝梅是監察院方正陰森建筑后院里自在嬉游的淺池小魚兒是北方群山里的一抹宮衫還是澹州城里那個寄托了自己后半生所有情感與希望的小男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