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閑看著面前的明家主人,心里對于對方越來越欣賞,明明是要脅自己的話,說的卻是如此溫和卑微,一點都不刺耳,反而透著股服貼滋潤:“呆會兒的后四標……就當你明家把前幾年吞的銀子吐回來。”
他微微偏頭,瞇眼打量著面色有些頹敗的明青達,心里不停猜忖著這位明家主人心中的打算,說道:“你應該知道本官的過去,過往年間你賣東西的手法,我很不欣賞。當然,本官不是不講理的土匪,只要你們做事穩妥些,本官自然也會穩妥些。”
所謂穩妥,自然說的是昨夜之事。
范閑拿筷尖敲了敲瓷盤之沿,發著叮當的脆響,最后說道:“執碗要龍吐珠,下筷要鳳點頭,吃飯八成飽,吃不完自己帶走……做人做事與吃飯一樣,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這就很好了。”
明青達知道在這位欽差大人面前不可能再獲得進展,得到了范閑最后這句話,他心里稍微放松了少許,雖然不能全信,但他絕對相信,范閑并沒有逼著明家垮臺的念頭,對方始終是想將明家控制住,而不是摧毀掉。
而要控制住龐大的明家……夏棲飛不行,母親不行,只有自己,明青達有這個自信,所以說呆會兒自己肯定會因為后四標吐血,但心里明白,往后的日子里,與欽差大人還有的商量。
商人,最不怕商量,討價還價是他們的長處。
明青達十分恭謹地對范閑再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看著明家當代主人微微佝僂著,微現老態的背影,范閑再一次將筷子輕輕擱在了桌子上,微微瞇眼,直到此時此刻,他依然瞧不出明青達這個人的深淺。
先前那一跪代表的含意太豐富了,認輸?求和?投誠?為昨夜之事補償?如果明家真的有意倒向自己,那么今天內庫這種光明正大的場合,反而是最好表露心跡的地方……
問題就在于,范閑根本不相信這位老爺子會甘心投降,自己的牌根本還沒有出盡,明家也沒有山窮水盡。習慣于站在河對岸的大樹想連根拔起,移植到河的這面來,所必須經歷的痛苦代價,應該不是此時的明家所愿意付出的。
為什么對方會擺出這樣一個卑微的姿態?他的上面可還是有一位老太君在,明家要投向哪方,這種關系到全族數萬人前途的大事,明青達應該還沒有能力做出獨斷。
而且這一跪,跪的并不隱秘,應該已經有人看到,而且馬上會傳開來。范閑的眼睛瞇得更細了,難道對方是準備打悲情牌?在這個還沒有產生阿扁這種人物的世界中,悲情或許是可行的一招,只是刻意在眾人面前跪自己一跪,這又能悲到哪里去?
如果換成別的官員,面對著明青達所表現出來的傾向,一定會心中暗喜,只有范閑不這般想,因為正如明青達所料,他要的東西太多,不是明家給的起的,而且他為這件事情已經準備了許久,他有底氣吃掉明家,而不是接受明家的投誠。
既然不論什么時候,范閑都可以吃掉明家,那他憑什么還要與明家討價還價來獲取對方的投誠?
非不為,非不能,實不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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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跨門而入,吹拂走內庫大宅院間殘留的食物香氣,吹拂走猶有一絲的鞭炮火香,只有凝重的氛圍卻是始終吹拂不動,庭院間彌漫著緊張,有若千年寒冰,有若河底巨石,春日春風難融,大江巨浪難動。
負責唱禮的轉運司官員的嗓子已經嘶啞了起來,不是因為說的話太多,不是因為喝的水太少,只是因為緊張。
沿著甲乙兩廊而居的各房巨商們也早已坐不住了,隔著鏤空的門欞,站在房門高檻內,緊張地盯著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