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將臉轉了過去,淡淡說道:“她于慶國有不世之功,于朕,更是……談得上恩情比天,然則一朝異變,她,以及她的葉家就此成為過往,身遭慘死……而朕,卻一直隱而不發,雖則后有稍許彌補,但較諸她之恩義,朕做的實在很少。”
范閑明白他說的什么意思,母親逝世之后,皇帝忍了四年,才將京都里牽涉此事的王公貴族一網打盡,但是……卻留下了幾個很重要的人物沒有殺,如果說是這是復仇,這個復仇未免也太不徹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說道:“朕沒有說過,他們兩人也沒有問過。但朕知道,他們的心里都有些不甘,對朕都有怨懟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絲自嘲,“可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語,將葉家收歸國庫,將葉氏打成謀逆,是為無情。可要替葉家翻案,那太后將如何自處?還是說……朕非得把皇后廢了,殺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義?”
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說到此節,話語依然是那般的平靜,沒有一絲激動,讓旁聽的范閑好生佩服。他當然清楚,所謂有怨懟之心的“他們”,說的當然是父親范建以及院長陳萍萍。
“身為帝王,也不可能虛游四海無所絆……”皇帝平靜說道:“若朕真的那般做了,一樣是個無情之人,而且整個朝廷會變成什么模樣?朕想,如果她活著,也一定會贊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個強大而富庶的慶國,朕做到了。”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堅毅的神色,“環顧宇內,慶國乃當世第一強國,慶國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個年頭都要活的快活,朕想這一點,足慰她心。”
范閑沉默不語,在重生后的這些年里,他時常問自己,慶國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度,皇帝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雖然入京之后,對于這一切有了更深切地了解,也終于觸碰到皇帝那顆自信、自戀、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認一點,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災,慶國官僚機構效率之高,民間之富,政治之清明,較諸前世曾經看過的史書而言,不知要強上多少倍。
換句話說,此時的慶國毫無疑問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時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無疑問是明君,甚至是圣君——如果皇帝的標準只是讓百姓吃飽肚子的話。
“她說朝廷官員需要監督,好,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進諫父皇設了監察院。”
“她說閹人可憐又可恨,所以朕謹守開國以來的規矩,嚴禁宦官干政,同時卻又令內廷太常寺核定宦官數目,盡量讓宮中少些畸余之人。”
范閑連連點頭,慶國皇宮內的太監數量比北齊要少多了,這毫無疑問是一件德政。
“她說一位明君應該能聽得進諫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御史風聞議事的權力。”
皇帝越說越快,越出神,而范閑卻是忍不住咬著嘴唇里的嫩肉,提醒自己不要因為想到朝堂上御史們被廷杖打成五花肉的屁股……而笑出來。
……
……
“她說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范閑終于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慶歷元年改元,而那時的改制其實已經是第三次新政,兵部改成軍部,又改成如今的樞密院,太學里分出同文閣,后來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連從古到今的六部都險些被這位陛下換了名字。
慶國皇帝一生功績光彩奪目,然則就是前后三次新政,卻是他這一生中極難避開的荒唐事。直至今日,京都的百姓說起這些衙門來都還是一頭霧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報上好幾個名字。
如此混亂不堪的新政,如果不是皇權的強大威懾力,以及慶國官吏強悍地執行力,將朝堂扭回了最初的模樣,只剩下那些不和諧的名字……只怕慶國早就亂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來:“你也莫要掩飾,朕知道,這是朕一生中難得的幾次糊涂……只是那時候你母親已經不在了,朕也只知道個大概,犯些錯誤也是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