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閑沙啞著聲音說道:“既然沒跳,也沒有任何證據,陛下當然不會疑你。”
“陛下是何許人也?他不曾查我,不代表未曾疑我。只是因為他相信我們的君臣情份,而且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我為什么要動那些心思。”陳萍萍微笑說道:“但最關鍵的是,他知道我沒有幾年好活了,為了周全我與他之間的君臣情份,為了還我當年拼死救他性命的恩義,他給我一個自然死去的機會。”
“如果我老死了,病死了,不論他疑我還是我疑他,都會成為黃土下的舊事。我死后備享尊榮,陛下悲哀數日,放下心來,一切隨風而去,豈不是最好的結局?”
陳萍萍嚴肅說道:“必須承認,這是陛下對我的恩情,這是他為我挑選的最好歸宿。所以兩年前你讓我放手,我便放手,等著自己老死的那一天。”
“可眼下的問題是……”陳萍萍的笑容里多了兩絲荒謬的意味,“出乎我和陛下的意料,我這破爛身子骨,竟然一直活到了今天,而且如果不出意外,似乎還能再活幾年……我活的越久,陛下的心里便會越不舒服,總有一天,會當面來問我一些故事,而苦荷臨終前,不就等著這件事情的發生嗎?”
說話至此,范閑已經無話可說,如果皇帝陛下真的察覺并且相信了陳萍萍的不臣之心,必然是慶國朝廷的一場天大動蕩,而自己夾在二人之間,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陳萍萍死去,慶國內亂必至。苦荷臨終前的眼光竟是如此深遠毒辣,于紛繁天下事中,準確地抓住了慶國日后唯一的裂痕,實在厲害。
他知道陳萍萍說的是對的,皇帝對陳萍萍留足了恩義,如果陳萍萍自然死亡,陛下既不會有任何負疚之感,也自然不再去理東山事中,陳萍萍曾經動過的心思,真可謂是皆大歡喜。
然而陳萍萍卻健康地活了下來。范閑或者是皇帝,總不可能溫言細語地勸說這位為慶國朝廷付出一生的院長大人,早些死吧,死吧,你死了慶國就太平了……
“我似乎是一個早就應該死的人。”陳萍萍抿了抿發干的嘴唇,幽幽說道:“只是死到臨頭,我才發現,原來自己還是怕死。”
身為監察院的創始人,無數人聞之喪膽的陳萍萍,居然也會坦承怕死,如果讓外人聽見了,只怕會大感意外。但范閑只是安靜地聽著,他是死過一次的人,當然知道安靜等待死亡的到來,是一個怎樣難以忍受的過程。
數十年前,大陸激蕩,北有肖恩,南有陳萍萍,雙雄并稱。可即便是這樣兩位黑暗世界最厲害的人物,在面臨著死亡的時候,依然顯得那樣弱小。
肖恩死的時候,范閑在一旁相送。此時他看著輪椅上瘦瘦的老頭兒,黯然想著,不論將來時局如何發展,只希望陳萍萍臨終的時候,自己能在這無子無女的孤苦老人身邊,送他一程。
“陛下不會如苦荷所愿那般孤戾。”范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笑著說道:“陛下的性情改變了極多,即便曾經疑你,但這兩年已經證明了你無心其余,他不會如何。”
陳萍萍也笑了起來,拍了拍范閑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說道:“陛下對我已經仁至義盡,我沒有什么好擔憂的,就算我能再活幾年又如何?總不可能活到陛下的后面去。”
得了這句話,范閑的心情終于放松了一些,忽然間心頭一動,自腳邊的黑暗中采了一朵于冬風里堅韌開放的小黃花兒,細細地壓進了陳萍萍鬢角的白發中。
陳萍萍呵呵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