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關于今日京都風雨的這些話,范閑終是要說清楚的,因為朝廷究竟如何定性今日的殺戮,哪怕僅僅是風向上的些許轉變,都會給那些忠于自己的部屬帶來程度完全不一樣地打擊,天子一言,其重如天。
西山書坊和澹泊書局早就已經做好了印發天下的準備,但是范閑確實不是想用區區清名來威脅皇帝,因為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太過了解皇帝陛下的刻厲無情,一切以利益為先的理念。
賀宗緯既然已經死了,無論他生前怎樣得到皇帝的器重和賞識,可一旦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那就只不過是一個再也沒有用處的奴才,對于一般的臣子官員,慶帝均視之如奴,這便是一個令人寒冷到心底的事實。
怎樣讓賀大學士的死亡不過于動搖慶國的朝堂根基,才是皇帝陛下考慮的重中之重。而范閑就是試圖用自己準備好的策略來說服陛下接受,至于毒殺大臣的罪是逃不了的,他也并不想逃,他今天的鐵血所為已經觸及到了一個封建王朝的底線,無論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還是天下士林官場的立場上,偌大的慶國,定沒有他范閑容身之地。
更奇妙的是,天子皇家總要講究一個溫仁氣度,即便視萬民如螻蟻的君主,根本不在意一位臣子的死亡,暗底里有些什么刻厲的念頭,可是再如何親近的臣子在提出建議的時候,也會小心翼翼地扯出大義之旗來遮掩,斷不會像范閑今天這般,說的如此****,如此下作。
范閑偏這樣做了,偏這樣說了,偏生皇帝陛下不以為怍,竟也就這樣隨便聽了。世上大概也只有這對天家父子間,才會有這樣****血腥無恥的對話,若此時二人身旁有人聽見二人談話的內容,除了驚駭于內容本身之外,也一定會注意到另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冬日荒宮里,自交談至今,范閑不禮,不拜,不跪,不稱臣,只稱我,淡然以應,剖心以言,好不放肆。
……
……
皇帝縱容了范閑的放肆,因為他的眸子深處有一抹淡淡的涼意,只是有些厭憎地揮了揮手。別的人或許看不懂皇帝陛下每一個動作里面的含意,然而范閑不同,他迅疾站直了身體,面色恢復了平靜,精神微振,知道今日之事的定斷會有些許偏差,雖然罪名只是差了少許,但朝廷明著緝拿和暗底里的打擊,在程度上的差別卻是極大。
一陣凄風拂過,二人身后長草上的小雪被卷了起來,紛紛地落在二人的身上,更添幾分寒冷與嚴酷。若死去的賀宗緯知曉自己至死效忠的皇帝陛下與殺害自己的范閑,只是用了一番對話,便將讓自己死也無法死的干凈,只怕心里的冤怨之氣會更勝幾分。
然而這便是封建王朝,這便是所謂家天下,在這一對無恥的父子看來,無論官場民間,無論是慶帝還是范閑的名聲比賀宗緯這位初始紅起來的大臣更要有力量,至于如此處置,會不會讓大臣們寒心,那則是將來宮里具體操作的問題了。
雪依然是那樣緩慢而森涼地下著,皇帝緩緩地轉過身來,沉默地看著和自己約摸一般高的范閑,許久沒有說話,平日里范閑在皇帝的面前,總是不自禁地微佝著身或是低著頭,而今日范閑挺直了腰桿站立,皇帝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這個兒子早已和自己同高。
一股懾人的寒意與威壓從這個穿著明黃龍袍的男子身上散發出來,將范閑焊在了殘雪草地之上,這股氣勢并不是刻意散出,而只是隨心境情緒變化而動,無比雄渾的實質借勢而露,竟是要影響周遭的環境。
范閑面色不變,平緩而認真地呼吸著雪花里的空氣,他們父子二人談了這么久,都很清楚這一刻終究是要來的,此時賀宗緯的事情解決了,自然輪到了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
“朕很好奇,你單身入宮面對朕,究竟有何憑侍。”皇帝的面容平靜,十分自然地微微仰著,充滿了一股譏諷與不屑。
“根本就沒有什么憑恃啊。”范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后,深吸一口氣,勇敢地睜開雙眼,直視著面前這位深不可測的君王,用一種平淡到有些麻木的口吻輕聲說道:“我……只是想與陛下公平一戰。”
公平一戰!公平一戰?皇帝微微一怔后竟是難以自抑的笑了起來,笑聲渾厚深遠,滿是荒謬的意味,在這深冬的皇宮里回蕩著,不知驚醒了凍土下多少冬眠的小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