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說神仙,那個說龍王,這個喝酒,那個拍案,你論軍事,他講天意,卻是越鬧越不堪起來……鬧到最后,粗俗囂張者,已經喊出了打到東京去,讓哥哥做官家的口號;而畏縮不滿者,也漸漸不耐,繼而冷言冷語起來。
而眼見著越鬧越離譜,張榮聽得不耐,卻是忽然站起身來,一腳踹翻身前之案,嘩啦一聲巨響之余,更是拔出刀來直接插到身前濕潤地上。
帳中這才即刻安靜,一時只有帳外雨聲、蛙聲不停。
“都別說這些廢話了!”張榮裸著上身、披著一件綢緞坎肩,立在那里昂然顧盼,冷冷相對。“說跟官軍、跟人家岳都統打的,都是混賬玩意!你們掏心窩子問問自己,若真有打贏的局面,俺何至于想著去東京?這般胡鬧,將兄弟們的性命放在何處?若是想打仗的事你們說了算,先火并了俺再來提!”
帳中最少三成之人一時凜然。
“還有那些說怪話的,也莫以為俺老張不懂……你們跟去年一次敗仗便離棄了俺的那些人不都是一個心思嗎?從水泊里出來,當了一縣一鄉的官,有志氣了,便不愿意再回水泊過苦日子了。”張榮繼續冷冷掃視帳內。“所以一聽回梁山泊便心里膈應!可俺老張看你們也膈應!”
帳中又有三四成之人各自惶恐。
“但膈應歸膈應,俺卻不怪你們。”張榮忽然嘆氣。“只因你們就是這點天地,或是眼里只有躲在梁山安樂;或是想著一朝招安,光宗耀祖……可你們這些鳥廝,可曾想過俺老張的天地?”
這下子,便是尤學究那些人也都小心翼翼起來,只是束著耳朵來聽。
“老五。”張榮指著那個之前脫了衣服,喊著要打到東京換官家的人正色言道。“你記恨官府,記恨大宋,俺就不記恨了嗎?當年為什么落草?還不是當日那個修道的老趙官家在東京要運什么東南的花石綱。好多塊石頭,一船接一船,直接塞滿了運河,運河不夠便走泗水,從咱們梁山泊轉濟水過去,結果泗水口那里窄小,渡的極慢……為了那些石頭,不許打魚,不許擺渡,連著數月,都要餓死人了,便公推俺做了個頭人,去跟縣中知縣說,知縣沒遇到,只是值日的都頭見了面,卻一頓板子打下來,又把俺下了大獄,大家氣不過,便劫了獄,救了俺,殺官造反,這才上了梁山!這種事情,你老五口口聲聲不忘,俺就能忘?”
那老五面色黑中發紅,欲言又止,只能低頭。
“但俺比你強的地方,比這些當了官就忘本的人強的地方,卻是俺從未忘得事情根本。”張榮忽然語調重新激烈起來。“俺從一開始便記得,做這個梁山泊大頭領,根本上便是要保住周邊百姓打得了魚,種得了地,不至于什么官家拿無數人命換石頭的時候徒勞沒了性命!”
“可……”下方那老五終于忍受不住,想要插嘴。
“可今日,不讓我們梁山泊周邊百姓安生過日子的不是東京的官家,是北面來的金人!”張榮聲色俱厲,宛如嘶吼。“你們怎么就弄不清楚?怎么就忘了,水泊南邊,前年把濟州老百姓當靶子練箭的是誰?水泊東面,去年把京西十幾個城鎮屠干凈的又是誰?便是沒去過京西,河北來的那么多弟兄,都金人把河北人當成牲畜分給那些猛安謀克當私奴,難道個個都說假話?再讓金人打過黃河來,咱們躲到水泊去了,東平府那么多鄉親怎么辦?!你們可以躲,俺這個大頭領、鎮撫使,卻不敢再躲!這時候,不去東京受招安怎么辦?!”
滿營鴉雀無聲。
且說,張榮一番上下有些邏輯不順的長篇言語喊到此處,早已經聲嘶力竭,青筋暴露,卻依舊憤憤不平。
而其人拽下身上絲綢坎肩,收起身前刀子,光著黑黝黝膀子兀自往外走去,臨到門口,還是忍不住回頭加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