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與太上淵圣皇帝本人相比,朕更擔心的是靖康舊臣,也就是所謂舊黨會在朕萬一之后卷土重來……以至于二度北伐,淪為空想。”趙玖終于嘆氣,卻依然笑意不減。“而這些人,若是反復,你覺得會以什么人為箭頭卷土重來呢?”
“太上淵圣……不對,許、許相公……?”呂本中脫口而出,卻又迅速做出了改正。
“是許相公。”趙玖點了點頭。“實際上,你我此番南巡才知道,這些所謂東南之輩,從舊黨到道學,再到地方士大夫,根本就是亂七八糟,毫無一個領袖和章程,也就是朕立了公閣,才讓這些人能聚到一起有個說話的地方……這種情況下,若是朕此番不任命許相公,那這些人便有可能去尋劉大中走趙鼎的路也說不定,便是那些道學家,也要看朝中局勢,尋到有人重新打起道學旗號才好辦……但朕既然任命了許相公,還給他們定制了三級公閣,那朕萬一出了事情,北伐敗了,他們便自然而然要以公閣為體制,團結到許相公身側,形成真正的反對派,然后說不定便會動搖朝局。”
呂本中還是一頭霧水:“若是如此,官家可以撤了許相公,不用他便是,或者廢掉公閣,斷了他們根基又如何?”
“呂卿,你須曉得,朕在東南大起公閣,根本上是為了安撫東南、推行新政,而推行新政是為了減輕百姓負擔,讓他們不至于被北伐壓垮;用許相公,根本上也是因為他的中樞經驗、政治才能和東南人望……這些都是堂堂正正的,坦坦蕩蕩的,也都是為了北伐能多一分勝算!”趙玖搖頭笑對。“你難道以為朕一開始就是為了什么陰謀才搞的公閣、任用的呂相公?”
呂本中愕然當場。
“呂卿,朕如何不曉得,自己要你做的是陰私事?但問題在于咱們之前坦坦蕩蕩、堂堂正正都是為了北伐。而北伐,雖說是大勢所趨,卻難道也是十拿九穩?”趙玖繼續搖頭笑對。“朕一開始說的,便是萬一北伐失利,朕也回不來,咱們的堂堂正正都要垮掉的局面……這個時候,就得有人出來替朕做這些壞事了。”
“官家。”呂本中聽到這里,不知道是意識到了‘回不來’三個字,還是因為被官家逼急了,卻是眼淚都下來了。“臣真不是推諉……官家的知遇之恩,還有對我們呂氏的抬舉,莫說是臣,便是我們全家都該為官家赴湯蹈火……但此事,此事委實匪夷所思,且不說臣之無能,便是呂相公其實也是個忠臣,斷不會因為一些靖康舊恩,就去擁立太上淵圣皇帝的。”
“是啊,他是個忠臣,你也是……令尊呂公相也是!”
趙玖望著對方一時感慨,算是終于收起了那絲讓對方一直膽寒的笑意,但接下來的話語,卻直接將對方封凍。“但是呂卿,你還沒想明白嗎?這些東南形勢戶,是沒那個本事脫離朝政體制另起爐灶的,若是他們以劉大中為領袖,終究要歸到首相趙鼎身上,可若是以許相公為領袖,卻也少不了以你父親為遙尊的……哪怕你父親也是忠臣,也不愿意摻和,可當日你父與許相公共同執政時提拔的人物照樣會聚攏起來,以他們二人為尊。至于朕一定讓你去處置太上淵圣皇帝這件事情,你想想,既然太上淵圣不重要,那重要的是誰?或者說,這件事里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呂本中搖搖欲墜,幾乎不能站立。
因為趙官家已經將邏輯和答案說的非常清楚了……如果北伐失利,趙官家回不來,那么反對派必然會在東南順著公閣形成真正的反動政治勢力,而一旦形成政治勢力,便會理所當然隨著劉大中、許景衡這樣的東南巨頭勾連成黨,導致國家回歸妥協與議和。
而在這個過程中,劉大中那里,根本上還是會聯系到趙鼎,許景衡背后,根本上還是會聯系到自己親父、前公相、中興第一名臣呂好問!
劉大中-趙鼎那條線不知道官家是如何安排的,可許景衡和自己父親這條線,官家卻正是要他呂本中自己來親手破壞——自己這個呂公相的嫡長子,在許相公的治下,在東南腹心之地,替官家處置掉了太上淵圣皇帝,則呂許二人的政治號召力自然會瞬間崩塌。
屆時,便是東南公閣想再形成成氣候的在野政治勢力,卻也不可能這么快了。
這種政治安排,很殘忍,很無恥,甚至有一種匪夷所思的無理……但是呂本中卻無法感覺到憤怒,也沒有什么背叛感,因為他心知肚明,這只是一種極端情況下的安排,是建立在對面這個官家遭遇大不幸的情況下的安排。
一個天子,以交代身后事的方式要求自己這個臣子做這種匪夷所思,而且只能靠自己自覺才會完成的事情……本身就很無奈了。
甚至,反而顯得有幾分坦誠與正大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