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頤浩也笑。
君臣旋即在帳前落座,趙玖又專門吩咐,讓楊沂中去取一些‘濁酒’以應范文正之詞句。
大約片刻之后,諸事完備,等呂頤浩吃了兩個熱火燒,喝了一杯濁酒暖身,稍微舒展,趙玖這才開口:
“相公身體果然大好了嗎?”
“沒有大好。”呂頤浩搖頭不止,絲毫不做隱瞞。“臣今年已經六十有六,這般年紀,先是從秋日開始便鞍馬勞頓,自江南至河南,復自河南至于河東,數月間早已不堪,然后又是冬日得的風寒……稍有常識之人便都知道,這便是半條命直接去了,此時面上輕松,但內中也虛了,注定不能大好的……將來也只會一日不如一日……可越是如此,越有些趕不及的心思,這才匆匆來見官家。”
趙玖點點頭,也沒有什么驚疑之態。
“陛下,臣的來意,陛下應該已經盡知,但請容臣當面奏對。”呂頤浩話鋒一轉,直接進入正題。
“相公請講。”趙玖依然面色不變,儼然也早有準備。
“臣聽說,官家在太原期間,心思沉重,頗有憂懼之態,不知道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敢問官家,這些日子到底是憂懼什么呢?”呂頤浩接過楊沂中親手奉上的第三個驢肉火燒,正色相詢。“以至于遲遲不愿發兵再進?”
“朕確系起了憂懼之心,但具體而言,更憂慮的乃是戰后如何收拾局面。”趙玖平靜做答。“至于戰事本身,雖然也有些疑懼畏縮之心,卻不會為此耽擱戰事進展的。”
呂頤浩微微頷首,并沒有吃驚之意,反而認真追問:“敢問官家,是憂慮戰后河南的春耕,河北的流民、河東的負擔嗎?”
“是,但也不盡然。”趙玖搖頭不止。“這些事情雖然麻煩,但還能比十年前靖康之后的局面更麻煩?人定勝天,再爛的局面,認真收拾就是了……老百姓的能耐比我們想的要強。”
呂頤浩終于有了些異色,卻又認真追問:“那敢問官家,到底在憂懼什么?”
“朕憂懼的是,此戰若勝,之后舉國上下沒了一個壓在頭上的金國,人心會不會散亂?”趙玖微笑以對,隨意開口。“譬如說,會不會再起黨爭?會不會有人止于收復舊地,連打燕京都不愿出力?”
“必然所有的。”呂頤浩想了一下,也跟著笑了。“但無妨,這類人皆是空談之輩,成不了氣候。”
“但人心散亂何止如此?”趙玖點點頭,繼續言道。“朕還有一個憂懼在于,此戰若勝,北方光復,同時流民遍地,必然要重新分劃北方田土,屆時該分與誰?會不會有梅花韓氏這樣的家族拿出幾百年的確鑿證據,要求恢復祖產?而使北方流民依然無立錐之地?”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很簡單——梅花韓算個屁!他家有幾個統制部?
不過,呂頤浩并沒有直接回復這個簡單的問題,反而稍微嚴肅起來,因為他意識到,趙官家的‘憂懼’必然不止于此,于是便干脆低頭去吃那個還熱著的火燒。
果然,趙玖見到對方不語,卻依然絮絮叨叨連續不斷:
“朕還憂懼的是,戰亂之后,北方一時不能恢復生產,屆時還要南方輸血救助,南方還能不能忍,會不會又有南北分化?會不會有南方士民覺得朕在哄騙他們,對朝廷失了信心?”
“朕還憂懼的是,燕京倒也罷了,塞外之地乃是金國起家根本,河北能勝,塞外還能勝嗎?若出塞追擊,一戰而敗,金國會不會復起,與大宋反復拉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