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邵舟亦不知道他的歲數,當年救起來他的時候,看著是三十來歲的模樣,可這幾年他舊傷新疾纏身,受了不少折磨,雖是通身上下的清貴風姿還未磨損,卻逐漸有了大衍之年的勢頭。
“你怎么這事上泛起糊涂來?”清慧道人慢慢地在硯池中磨著一截墨,不住地咳嗽——這是當年他在河里溺得久了,肺里留下的病根。因為咳疾,他的手經常握筆不穩,最近墻角書架上堆積的紙卷速度明顯慢下來許多。
“陜州城里的那位提拔了你,這幾年你做的不錯,府衙總管的位置也交給了你。他這個人,別看平時什么都不說,部屬家里的事情都要操心的。現在你得了女兒,卻叫個外人起名字,他小心眼起來,可就惦記上了。”
他搦著一管狼毫筆,在硯臺里潤了潤墨,突然又笑起來,“如果他又有點好奇,跑來觀里看看這個外人,你說,這陜州我還住得下去嗎?”
邵云出征回來后自然也知道弟弟結識了個道長,經常供養不斷,一開始擔心自家幼弟沒見過世面,別被妖道嘴里的神魔之法給騙了,就提出要上羊角山來拜會一番。每次來訪,清慧道人不是在山中采藥,就是出外云游,十停里有十停見不到真面目。邵云的橫性子發起來,差點踹了那兩扇破木門,直到邵舟讓兄長看了道觀里已經摞了數個書架的紙卷,才平靜下來,只告訴弟弟以后供養也算上他一份,就不再提起此事。
邵舟聽他這樣說,就點頭:“喏。”
但還未過片刻,他就又笑言:“那以后我有了兒子,還是要讓道長教他書法武藝的。比如這手字,我家里人可是寫不來這么好,現在去上私塾,束脩收的恁貴,先生也沒道長的學問多……”
他還沒說完,就遭一口打斷:“你倒打的好主意,賴上我了不成?”
邵舟笑著從席上起來,向對面那人唱了個喏:“那小子先謝過了。”
清慧道人對他無奈,只好說:“陪我出去走走,最近黃梅季,紙張潮濕,也沒法寫字。”
果然,外面的雨絲纏綿流轉,只潮濕了地皮。吹落在地下的槐花榆錢青白相間,綴了一層細密的水珠。邵舟怕清慧道人受了寒,夜里咳起來無人照看,就在他身邊小心為他撐著紙傘。他們緩步到山頂茅亭中,才停步觀看。
羊角山位于陜州城北部,其險峻有詩贊曰:“獨角懸空黃河中,疑是三峽飛來峰。仰首蒼松三千丈,俯視驚濤瀉九州。”在山頂盡攬陜州四面環山三面江水,半城煙樹半城田畝的勝景。遠處城墻上,依稀可見士卒帶甲挎劍巡邏的身影,那面經歷了戰火與鮮血的大旗豎在關頭,哪怕旗幟沾了哀婉的雨絲沒法翻飛飄舉,那“中流砥柱”四個遒勁大字都已映刻在此處居民心魂之中,無一日忘記。
細雨潤濕流光,他們一人坐在山石之上,一人侍立于側,都只看著天地之間的迷蒙安寧之態。山下有老者趕著耕牛吆喝著路過,又有采藥人挑著擔子從石徑下來,在山道上逍遙作歌,漸漸又去得遠了。
“昨日,我夢見邵云了。”
“他問我,你來了這里一遭,可去過淮上了嗎?看過南陽了嗎?拜了堯山山神廟了嗎?去京城岳臺了嗎?我答,都未。”
“他就老大不樂意,跟我甩臉色說,那你來這里作甚?這幾年不是白呆了?咱沒指望你進京城見神仙一樣的官家,可倒是把天下游覽一番,俺聽著也快意些個。”
邵舟抿嘴一樂,“這倒確實是家兄的脾氣。”
他還未來及繼續攀談,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足音,邵舟回頭一看,正是府衙里的一個青衣仆役。來人見面便匆匆揖了一禮,“管家讓小的好找,晉王殿下和邵節度在議事,喚您過去。”
清慧道人靜坐在石上,并未回頭,聽了只淡淡道:“去罷,莫耽誤事體。”
邵舟心中不知怎么,總是有些惴惴,猶豫著說,“那小子過兩日再來,給先生送新裁的道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