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系是挾著,方才娘子未注意,奴家卻瞧得分明……”
使女看見娘子瞧過來,一雙秋水似的剪瞳滿是揶揄,才訕訕地住了口。宋婉如想她講的“三頭牛”有些噱意,轉而又隨之想起那人的面容來。
王中孚。
宋婉如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王中孚。她想起爹爹曾經給她講《易》,點著《易·雜卦傳》中的“中孚信也”說“切記切記”。中孚中孚,聽說今日站在彼處的都是太學生與武學生,起這樣名字的人想來家中父祖當通文墨罷。只是自己怎么慌亂之間倒是把這支玉簪子遞了出去。
宋婉如再想起那個匆匆一面的小舍人已經是幾年以后的事情了。中秋大祭之后,先前已有風聲的官伎開釋的事兒有司便開始落實了下來,熟客來訪,問她在不在此之列。這種事都是一朝入籍容易出籍難,但宋婉如答,在的。
熟客是什么心思很好猜。在美人面前,自詡風流的才子們大抵都有一種奇特的心理,很有來一場“邂逅相遇,與子偕臧”的欲望。只是風月場上的美人們也總有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惶恐,五陵年少的纏頭就是安身立命的根,多少年來也只會從五陵年少處爭纏頭。覓得良人把自己再賣一次,是這群明日黃花們最后一筆劃算買賣。不然呢?還能如何呢?
——還能效琴操,醒黃粱,看破世事生沉夢一場。
宋婉如沒有出家的念頭。脫了籍的女子往往容易操持就業,大抵從良與否都容易從火山又跳進新的苦海,反而不如與文人墨客酬和往來更痛快。官家鼓勵婦女拋頭露面,她不需為大小官人侍宴助興了,深居簡出地像個不理俗世的居士,教風月子弟愈加不易見到真容,愈是拜帖倍增。
她倒覺得有一點好笑。
她越來越喜歡逛汴京城,或者在酒樓上臨窗坐上一日,眺望著熱熱鬧鬧的人間。從前好多事兒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了,有時覺得羊頭賣的味道與舊時仿佛,有時似乎又不像,疑心自己原是記錯了。小使女心思傻愣愣地問東問西,倒是她雇的些個小廝很為她的“畢生大事”操心。
宋婉如逗他:“你倒是什么時候娶渾家呢?”
小廝支支吾吾,眼神往使女的身上飄。小使女嘰嘰喳喳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到時候我要吃你喜酒。”
小廝漲紅臉,一口氣悶在胸口。
男婚女嫁,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她其實也只是不愿將就。她的積蓄還是足以過一輩子的,只要沒有橫生波折——大概這也是為什么那些姊妹重操舊業的緣故吧,脫了官籍又成了私伎。放肆一回,等過不下去再說吧,宋婉如這么對自己說。而且不獨她放肆,有時她覺得傳言中的官家也挺肆意的。
——怎么偏偏肆意的官家便成了中興之主呢?
春去秋來,時間過得飛快。國朝百年事也忽然一下了了,西夏被收復了。這不是宋婉如從邸報上得知的消息,她知道這事兒的時候在五岳觀。那個士子在五岳觀大聲嚷嚷的時候,整觀中的人幾乎都沸騰了起來。
宋婉如轉頭和迷茫又興奮的使女說:“一雪靖康恥有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