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給細娘教詩的時候,細娘曾對著白樂天大皺眉頭。
宜佑奇怪,問細娘為何如此反感,沒想到細娘指著《井底引銀瓶·止淫奔也》說道:“此詩有那樣好的詩句,為何偏生帶著這樣的題目。”
止淫奔也。宜佑笑笑,這是慕艾之年的小兒女們最厭惡的詞兒。她問道:“你待要怎樣?”
細娘哼唧了半日,方才小聲說道:“我不以為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好的……始不亂不一定終不棄,不然《詩》中怎么會有《氓》篇呢?況且這樣的……這樣的……難道能止得住嗎?”
宜佑看著女兒指的那句詩,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一見知君即斷腸啊。
她第一次讀到這句話時也和此時的細娘一般的年紀,那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翻閱這些纏綿的詞句。宜佑曾把這句詩工工整整地抄在花箋上,一筆一劃,晾干了墨仔仔細細地夾在爹爹命人修的原學算術的新書里。太學離大內很近,“輕佻”的爹爹又素來縱著兒女們進出宮城。宜佑借口是請教,溜溜達達帶著人進了太學,果然在藏書的地方尋到了張栻。
她在張栻背后悄無聲息地站了一會兒,一如既往地將自己早早得來的答案突然公布出來:“這道題最后得出來的函數極限值為一。”
張栻嘆了口氣,轉頭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頗有種想生氣又生不出來的氣悶狀。他向她身后瞥了一眼,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于是問道:“跟著你的班值呢?”
“樓下。”
宜佑說罷后無端地緊張起來,她一緊張就抿著嘴,又繃不住笑,唇角小小地挑起一個弧度。半晌只見張栻欲言又止,起身向她一禮問道:“公主這回帶的什么?”
宜佑想調侃他怎么不問“韓子溫(韓彥直的字)呢”,但這四個字偏生像扎在心底的刺兒一般,一動便淋著血帶著肉。她不敢拔,停了停,只是把書遞過去。
夾著花箋的那一頁一翻即至,宜佑注意著張栻的目光停在上面,卻又仿佛是被燙著一般倏然收回,落在令人安心的題目上。他讀題讀得前所未有得久,一時間這寂靜里只有淺淡而綿長的呼吸聲,連窗外鳥雀的熱鬧也似乎隔著一層,聽不真切。
于無聲處聽驚雷,宜佑想起爹爹無意間說過的這句話。她驚心動魄又無比歡欣地聽著心跳,聽著呼吸聲,呼吸聲細微得纏綿,交錯到分不清彼此。
“只有這一題嗎?”張栻半晌問她,卻不抬頭。宜佑沒有注意到他指的題目,只看著他壓著花箋的指尖,使著勁兒,微微泛著青白。
“兩道,”宜佑說,“一道你現在講完,另外一道……另外一道能否把你寫過的手稿給我?我拿回去看。”
于是張栻便揀了一道條分縷析地講了起來。說實話,他的聲音并不如韓彥直低沉醇和,卻不高不低,恰恰夠著宜佑的心跳,她第一次聽見這聲音時便這么覺著了。
那一次也是太學問政,只是她在臨近結束后才來尋爹爹,彼時太學生三三兩兩地散去,她帶著人盡量避著走,無意間陡然聽見有個聲音昂然地議論著方才問政的內容,卻儼然還是位少年郎。
她駐足聽了好一陣,同樣的安靜,天地間仿佛只有那位少年郎氣勢如虹的議論,爹爹過來時才陡然嘈雜起來,宜佑才恍然發現自己不知聽住了多時,什么時候太學生們紛紛行禮的聲音都沒注意。
爹爹隨意地點頭示意,心思放在小女兒上,一邊走一邊問她聽了些什么名堂。宜佑頓了一頓,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用同樣聲音低頭問安的少年郎。爹爹聲音帶著愉悅,說這是張卿的長子,張栻。
張栻,張敬夫。
“敬夫,”宜佑待張栻講完后,卻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論及‘初見’二字,我以為樂天此句好則好矣,不足稱之為上佳。敬夫囊中有無更佳詩選?”
張栻沒有問她是怎么從原學公式想到詩詞歌賦上去的,只是沉默了好長一會兒,長到宜佑覺著有大概幾百幾千年,才出聲回答道:“有,杜樊川的《會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