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陣地上的火槍如過年放的鞭炮,似乎沒有停歇地攢射。白煙升騰,越來越濃,很快覆蓋了陣地前方。射擊時閃爍的火焰,也看得不那么清晰了。
慘叫聲不斷在周圍響起,甲兵穆護薩用力地咽著唾沫,喉嚨里干得象著了火。牛錄額真的怒吼指揮,只是讓他機械地向前,腦子里卻幾乎是一片空白。
瓦爾喀死了,那是白甲老兵,久經征戰,還得到過汗王的賞賜。
也是這個白甲老兵,在他膽怯的時候充滿信心地鼓勵,“漢狗的火器沒什么厲害,沖上去就能殺他們個屁滾尿流,連頭都不敢回。”
然而,射箭百發百中,近身肉搏能打好幾個的瓦爾喀,他心中的偶像和支柱,就在他的眼前被打爛了腦袋,鐵盔好象一點用都沒有。
不僅是瓦爾喀,還有壯健如牛的哈爾漢,來時的路上老跟他說要搶綢緞回去,給他的婆娘做衣服。
現在呢,哈爾漢再也不能嘮叨個不停了。在列陣前行的時候,一顆兇猛的炮彈砸來,把哈爾漢打成了一堆爛肉……
想到那一堆混著內臟、糞便的碎骨爛肉,穆護薩的腹部又猛烈地翻騰起來,喉結不由得上下滾動。
對面的槍聲稀疏下來,寒風卷走了硝煙,景物漸漸清晰,牛錄額真的嚎叫也聽得更加真切。
前面的戰友踩著鉤梯越過了壕溝,身著重甲的身形顯得有些笨拙。輪到自己了,穆護薩又咽了口唾沫,發出的“咕嚕”聲是如此之大。
踩著疊壓在一起的兩架鉤梯,穆護薩小心地把盾牌護在身前,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壕溝太寬,本來能夠攀爬城墻的結實鉤梯也顫悠悠的。下面——穆護薩不敢細看,尖利的木樁會令他腿腳發軟,心中發悸。
轟鳴聲猛然爆發,短暫的停頓只是為了讓視野清晰。用黑火藥就有這樣的缺陷,火槍火炮發射時的煙霧太大。
閃爍的火光成百上千,很多很多,穆護薩只能用貧乏的語言這么形容。在重新升騰起的白煙中,他看到了對面的敵人。
戴著鐵盔的腦袋伸出了工事,還有脖子和一點肩膀,黝黑冰冷的鐵面上畫著不知什么圖案,有點象薩滿涂著油彩的臉。
呯!一顆沖力十足的鉛彈擊中了穆護薩的盾牌,即便他有防備,巨大的撞擊也讓他身子趔歪,向后退。而他,只有一步便要邁上壕溝了。
手臂傳來的劇痛令穆護薩發出了慘叫,又一顆鉛彈射來,再次撞擊在盾牌上。穆護薩再也穩不住身形,打著轉掉下了壕溝。
冷冰冰的、毫無感情的目光,穆護薩在跌落的瞬間再次看到了那個探頭射擊的敵人……
劇烈的疼痛打斷了穆護薩的思維,他長聲慘叫著,卻只有手腳能動。兩根槍桿粗細的尖利木樁扎穿了他的身體,身體的重量還使他在不斷地下沉。
穆護薩用極度恐懼和絕望的目光望著在左腹部越來越長的染血尖刺,仰臉再閃發出了非人的慘嚎。
天空是藍的,飄著的是煙霧,還是白云?隨著鮮血的涌出,穆護薩的聲音越來越低,神志越來越模糊。又一個甲兵從上面掉下,給他帶來了永久的黑暗。
傷亡在不斷增加,越接近明軍的陣地,火槍火炮的威力就越大。不僅重火槍無堅不摧,輕火槍也能給甲兵帶來傷害。
努爾哈赤聽著探騎的不斷回報,好幾次要下令停攻,但還是決定再堅持。
原因很簡單,傷亡的代價不是沒有效果,明軍在不斷后退,攻到城下是有希望的。
范文程也處在緊張和矛盾之中,汗珠沁出毛孔,順著臉在慢慢流淌。每次探騎回報,他的嘴唇都在劇烈抖動,眼中閃過不安和惶恐。
努爾哈赤的脾氣火暴,有時還會失去理智,萬一牽怒于他?后果嚴重,范文程不敢想象。
“報汗王,我軍已奪取敵人第一道工事。”探騎再次飛馬回報,剛說完好消息,就又報上了噩耗,“參領達穆布,佐領卓納、拜桑武陣亡。”
后金軍分八旗,旗主為固山額真,下轄五參領(后改為甲喇,正三品),已屬高級軍官。
努爾哈赤臉上的肉跳了兩下,揮手沉聲道:“再探。”
在強持的鎮靜之下,身旁的人能夠聽出努爾哈赤的聲音有點顫抖。自起兵叛明后,一次作戰陣亡這么多的將領,可是頭一回。
痛惜、憤怒,又有些無奈、無力,這就是努爾哈赤現在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