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康術德預計得還真沒錯兒。
那倆卷軸果然不是一般的玩意。
一幅沈周的《行書詩卷》,一幅石濤的《金魚》,都是珍品。
只是可惜,年代太久遠了點,又或是保管不善。
兩件書畫都有所殘破,質地也有點“傷了”。
不但書畫質地酥脆,最外面一層,有的地方也有點“起霜兒了”。
老爺子展開就看了半個小時,便無比心疼的又給收了,生怕再有損害。
不過這兩幅字畫盡管寶貴,可要說這一天所獲中最有價值的東西,它們還得排后頭呢。
寧衛民是絕對沒想到,真正的魁首,居然是三件瓷器里,最不起眼的一只白瓷碗。
這只碗看上去白得發污,并沒透出多少細致和珍貴來。
既沒有那青花梅瓶的古典美,也趕不上另一只明代龍泉青瓷盤的光潤美。
唯有的特別之處,只是碗中有看不太清的凹凸花紋,還有同樣不顯眼的“樞府”二字。
而這兩個銘文也是印在碗內壁口邊沿下的,“樞”和“府”位置遙遙相對,一南一北。
要不是康術德給指出來,寧衛民都能看漏過去。
難怪那賣貨的,從一開始就沒當回事。
其實寧衛民也一樣,以他此時的眼光,當真覺著這個碗,作為蓋腌菜壇子口兒的器皿是再合適沒有了,怎么都看不出個好來。
但恰恰就是這只碗,卻符合了康術德曾說過的“內斂”二字。
連寧衛民自己都不能不承認。
當康術德把這碗放在一堆瓷器中間,這東西是越看越端莊,越看越穩當。
明明沒什么,卻有能壓過一切的深沉氣質。
自然而然會成為觀者的視覺中心,惹人矚目。
一開始,他還認為這種感受是碗的純色導致。
因為其他的器物帶花紋帶顏色,五顏六色中就這只碗是白色,自然顯得突出。
沒想到老爺子又把家里一堆日用的杯盤碗筷找了出來。
各式各樣的白色的家什都去放碗旁邊,卻還是給人這樣的感覺。
這無疑就證明了寧衛民的想法是大錯特錯。
唯一的解釋,只能說這碗特別耐看了。
也是到了這一步,康術德才給寧衛民講明白了有關這只碗,到底是怎么回事。
敢情他目觀此碗,特點為小底足,厚胎,素釉失透,色青白。
就聯想到了明代曹昭《格古要論》“古饒器”條中,有“元朝燒小足印花者,內有樞府字者高”這一句。
再加之他找到了凹下去的花紋和銘文。
從而推定,此碗應是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鎮設浮梁瓷局,為“樞密院”所制的定燒器。
老爺子還告訴寧衛民,說元代的樞府瓷,雖然比宋代的土定晚了二百來年。
但無論從質量,還是從歷史價值上看,樞府瓷都遠遠超過了土定,這二者是無法相比的。
因為“樞府”本是唐朝的一級行政機構。
宋以后改樞府為樞密院,為中央最高軍事機關。
而元既然以武力為重,自然“樞府”權位就更高。
再考慮到元代不過百年歷史,其間燒制數量極為有限,有銘文者就更寥寥無幾。‘
類似的碗,后代雖有燒制,但樣式已改,釉也不潤了。
那毫無疑問,這有數兒的元代“樞府瓷”,便成了絕品。
況且這只碗,其紋理還不是尋常的纏枝蓮,而是云龍紋。
這就更說明它是樞府中官位顯赫之人的專用器物,是絕品中的絕品。
其價值不但不比那上繳國家的青銅爵差。
如果從物以稀為貴的角度來說,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真能頂上今兒所有弄回來的一切了。
總算弄清了小碗的來龍去脈,寧衛民心里如同六月的藍天。
清亮、透徹,甚至有種大夢初醒的感覺。
再看向這只碗時,他的目光已經變得十分凝重,從中感受到了歷史的復雜性。
甚至還別說他了,就連康術德自己都愛不釋手啊。
用老爺子的話說,多少藏家,一輩子都未必能到這樣的奇珍。
這東西又不比青銅器犯忌諱。
只要懂的主兒,誰得著都不可能再撒手了。
他還給寧衛民立了個規矩,說從此寧衛民只許看,不許碰。
瞧瞧,這都到什么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