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于是低頭,似在念著什么經,痛苦不堪,卻又好似從經文里得到了什么啟示一般,面上多了些許的安詳!
她繼而道:“只有三子,養到了成年,他還結了親呢,新婦有了身孕,現在不是發了大水,官府征募人去河堤,官家們說,現在府庫里艱難,讓帶糧去,可三子倔得很,不肯多帶糧,想留著一些糧給有身孕的新婦吃,后來聽河堤里人說,他一日只吃一點米,又在河堤里忙碌,身子虛,眼睛也昏花,一不留神便栽到了河里,沒有撈回來……我……我……這都是老身的罪過啊,我也藏著私心,總覺得他是個漢子,不至餓死的,就為了省這一點米……”
“現在官府還缺人上河堤,說是越王殿下仁慈,關心著百姓們的安危,為了這場大災,已哭了許多次了,連日來都是粗茶淡飯,就是為了賑災。咱們這些小民,倘若還不肯上河堤,這還是人嗎?我們家里已沒了男丁,可官府催促得急,要將我那新婦帶去河堤上給人生火造飯,天可憐見,她還有身孕哪,老婦花了兩個錢,疏通了他們,天幸他們還憐憫老身,這才勉強答應,是以來這河堤,都是老身情愿的。”
李世民一時無言,只是眼眸中似乎多了幾分怒意,又似帶著幾許哀色。
陳正泰在旁嘆了口氣:“這里的人,大多都是如此嗎?”
“老身不知道……”婦人搖搖頭:“老身也不敢多嘴去問,今歲高郵遭災,越王殿下要治河,不也是為了我們百姓嗎?他是賢王,人人都這樣說。我……我時運不好,想來上一世造的孽太多,今生該受這樣的罪。”
李世民聽到此處,身軀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于是胸膛起伏,而后深深吸了口氣。
陳正泰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他沒辦法去斥責別人愚蠢,因為如果自己是這老婦,想來境遇不會比她好,此時也不會比她更聰明,若是老婦不這樣想,只怕早就氣死了。
他見老婦已收了淚,便堅決地將欠條重新掏了出來,口里道:“這些錢……”
老婦連忙道:“官人真不必如此,家里……還有一點糧呢,等天災結束,河修好了,老婦回了家里,還可以多給人縫補一些衣衫,我縫補的手藝,十里八鄉都是出了名的,總不至挨餓,至于新婦,等孩子生下來,十之**要再嫁的,到時老婦只顧著孫兒的口,斷不至被逼到絕境。官人可要珍惜自己的錢財,這樣大手大腳的,這誰家也沒有金山銀山……”
陳正泰一改剛才的親和樣子,語氣冷硬地道:“你還真說對了,我家里就是有金山銀山,我成日給人發錢,也不會受窮,這些錢你拿著便是,啰嗦什么,再啰嗦,我便要翻臉不認人啦,你可知道我是誰?我是長安來的,做著大官,此番巡視高郵,就是來發錢的,這是奉了皇命,你這婦人,怎么這樣不知禮數,我要生氣啦。”
這一下子,將老婦嚇著了,便乖乖地將欠條收下了。
只是這一次,這欠條再不是一貫的面額,成了十貫的。
婦人便碎語道:“官人既是京里的官,此番來高郵,等回去之后,可一定要贊揚越王殿下,越王殿下愛民如子,人盡皆知,他又孝順,又念著百姓……”
李世民深深地擰著眉心,厲聲道:“這些話,你聽誰說的?”
老婦嚇了一跳,她害怕李世民,誠惶誠恐的樣子:“官家的人這樣說,讀書的人也這樣說,里正也是這樣說……老身以為,大家都這樣說……想來……想來……何況此次水災,越王殿下還哭了呢……”
老婦說的煞有介事的樣子,就像是親見了一樣。
李世民頓時又沒了話說,臉上神色復雜,隨即直接轉身離開。
陳正泰再顧不得其他,忙追了上去。
李世民已是翻身騎上了馬,隨即一路疾行,大家只好乖乖的跟在后頭。
等慢慢的到了河堤,這里的人越來越多,李世民駐馬在河堤上,看著數不清的人在河堤上忙碌,無數衣衫襤褸的人,或是搬或是挑著巨石,偶有小吏們的呼喝,人們在泥濘中滾爬著,這無數的泥人們,與這河堤上的爛泥一般。
李世民眺望著河堤之下,他手持著鞭子,遙遙地指著不遠處的田地,聲音清冷地道:“這些田,便是鄧家的嗎?”
陳正泰道:“想來是吧,沿途的時候,學生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說是此處的田,十之**都是鄧家的。”
李世民道:“越王真是好曉義。”
他沒有再稱呼李泰的小名了,遙望著遠處的目光越發的冷。
隨即李世民道:“走,去拜見越王。”
陳正泰聽出李世民的諷刺,不過陳正泰頗有顧慮,便道:“陛下,是否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