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男子中,這錢大郎,舉止穩重有章法,確實像“頭狼”的模樣。
前夜在王犁刀家,阿豐說起自家來歷,本是河北的自耕農,父親還讀過幾日鄉里私塾。
然而說不清是天災還是**之下,擁有土地的自耕農依然沒有活路,依然會被迫背井離鄉。
就算僥幸活著走到京城郊縣、天子腳下,自己的獨子依然會遇到飛來橫禍,被吃著皇糧的似兵實匪的亡命之徒擄去,或許就死在牢獄中。
生涯不復舊桑田,瓦釜荊籃止道邊。
日暮榆園拾青莢,可憐無數沈郎錢。
姚歡心頭涌起悲憫之情的時候,這個流民團體,卻像迎回幼崽、又尋到食料的象群一般,成員們的面上泛起期待的神色。
榆錢湯本就散發出清甜之味,王犁刀送來的魚肉和兔肉,熬煮出濃香后,那種動物蛋白給饑饉人群帶來的活下去的安全感,更是鮮明。
“娘子也請嘗嘗吧?”阿豐的母親,錢氏,端來兩個碗給姚歡。
姚歡推還給她:“阿嫂,我朝食吃得多,現下一點也不餓。”
錢氏惶然:“娘子可是覺得這缽頭臟?阿豐爹爹是個講究人,說大伙兒逃荒出來,體弱力衰,容易染上疫病,故而炊具每日都用那渠里的水燒開后燙過。娘子放心。”
姚歡怕傷了他們的好心,忙接過其中的榆錢湯碗道:“兔子肉的給阿豐吃,我家中也有個弟弟,我曉得,男娃娃缺不得肉。”
姚歡低頭喝了一口榆錢湯,好奇道:“這湯里除了榆錢,還有麥疙瘩?”
錢氏道:“那是野黍,看著像雜草,其實把種子舂去外頭那層硬皮子,搗爛成粉后再加點水捏團,一點點揪做糜子,就可以煮成稀粥。”
王犁刀在一旁搭腔道:“老天還是仁厚,有榆錢和野黍這兩樣救命東西。
錢氏道:“是咧,是咧,一路逃荒來,阿豐爹爹總是與大伙兒說,莫咒莫怨,存些氣力在地里找找野黍。好在如今這月令,榆莢也下來了。”
姚歡聽了,又是一陣心酸。
這就是盛世下螻蟻的掙扎求生。
然而,心酸勁兒還沒燒旺,兩個娃娃在溝渠邊爭論為何水中沒有魚蝦的話,驀地令姚歡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
開封縣公廨中。
劉知縣瞇著眼睛,聽姚歡侃侃而談。
“當年,富弼富相公,有兩樁經邦濟世之大才,一是善于和遼人談判,將我朝付給遼人的歲幣,談出了一個地板價……”
地板價?
劉知縣和郭縣丞都一愣,很想問問這小娘子啥叫“地板價”,又一忖,這小娘子是個買賣人,估計是她們的行話俚語。
姚歡繼續道:“富相公的第二樁大才,就是安置流民得法。當年的情形與今日如出一轍,亦是從河北路逃來不少饑民,京西一路亦有不少系官荒田,富相公于是向朝廷建言,與其諸般救濟或強制返鄉,不如出一次撫恤錢,為流民樹廬舍、貸糧種農具,括田使耕,并免稅一年。”
劉知縣聞言,更為吃驚。
他和郭縣丞一樣,也是進士出身,對前朝的政令和典故并不陌生。
他吃驚的乃是,郭縣丞和王犁刀引薦的這姚氏,說是要來租公田種桑養蝦,將蝦販去城中的,這樣一個飯食行小婦人,怎地比過了發解試的考生還會寫策論似的。
劉知縣和顏悅色地笑笑,帶著領導訪貧問苦的平易神情,轉向縮肩立于姚歡身后的錢大郎,問道:“你們可愿意留在本縣,開墾公家的荒田?”
錢大郎道:“吾等都是只求太平的升斗小民,又拖家帶口,但凡能靠著田地有口囫圇飯吃,哪個愿意如野狗似地倉惶流竄呢。”
劉知縣點點頭,又對姚歡道:“你要多問公家佃幾塊地,然后再雇這些流民來種桑養蝦,于法度沒什么不合。郭縣丞說的二分利息的借貸,本縣也能答應你。因收容流民,上報開封府請免一年稅,本縣也可去試試。但,本縣要提醒你,過了這一年,交給縣里的兩稅,折錢折物,都不能少去一分一毫,你可敢應承?”
姚歡趕緊捧出高帽子:“知縣如此照拂,小民拼盡全力,也要問荒地水塘,討出桑葉肥蝦來。”
劉知縣瞥了眼郭縣丞,話鋒一轉:“不過,縣里賬上也沒幾文錢,你說讓公家為流民樹廬舍,辦不到。”
姚歡莞爾一笑,探尋地問道:“聽聞京西禁軍一間茅草泥墻的廬舍,造價才四貫,錢大郎所聚集的流民按戶算來,須廬舍六間,若我來出四十貫給縣里,可否給他們將茅草換成瓦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