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興安嶺簡直凍死鬼,棉衣棉褲,皮衣皮褲,氈帽圍巾,手套筒靴,包得嚴實了才敢出門,踏上破爛的火車站,迎面打來的風能把人鼻子割下來,走出兩步,眼睫毛上都懂得發白了。
起子從來都是直奔目標的,不過得先去和里口來的弟兄碰碼,從人家那里討一支槍來,長桿的雙筒獵槍,保養地好極了。路過伐木場的時候,偷了一把不大的斧子。一步步踩著深厚的積雪,朝著夜色進發。
那種冷,至今還記得,腦子忘記了有身體幫忙回憶,是那種,仿佛大菜一樣豐盛的冷,從手腳冰涼,到酸麻刺癢,到極痛,臉頰如石頭一樣,嘴唇一舔就能刮下一層皮,血流出來,掛在臉頰上,凍硬了就像是面具似的。額頭是白的,鼻頭是紅的,兩頰是蠟黃,手腳發青,一個人能被凍成彩虹似的。
極黑的夜晚只有雪地反光是一片烏沉沉的銀白,遠處有幾個巡夜人提著煤油燈,起子就近鉆入山林,他需要繞一圈,躲開人的視線,抵達師父的居所。
那年頭樹是極高的,林是極深的,山是冷峻而苦寒的,尤其是在這樣的夜晚。無數神鬼志異就是在這種地方生發的,遠處高大的白樺樹之間有藏灰色的火苗跳動,離得近些才發現只是人家綁在樹上的布條。冬日百籟皆寂,林間除了踏雪聲,也唯有雪片叩擊葉片的簌簌聲了。
起子的心情一片寧靜,乃至在這樣天地一派空闊的時候,過于得放松了。
傍晚風很大,把云都吹開了,這時候抬頭能看到樹冠間閃爍繁星,比十多年后能看到得多,晴朗的夜空是灰藍發紫的,大地又是靜謐的奶白,起子感覺自己像是飄在不是天也不是地的一片廣大空無里的海水里,在林子里吹來的風似隨月的潮汐波濤。走在這樣的時候,被凍得身軀溶解了的時候,一個人的魂魄就開始直直發光,變得寬廣博大起來。
這種時候,人是什么也不怕的。因為這樣的時候,是離死不遠的。半生半死的人,就像山神一樣,這時候如果能接受供奉香火,以后就能一直長留天地之間。
起子就感覺自己是這樣的神靈,在林子里走,循著一種怪直覺,往他心里要去的地方一步步前進。攀坡跨穴,踩著濕滑多地衣的圓石過河,他一步步,沒什么好怕的,也不覺得有什么好怕。
在這樣的極深的晚上,他迎面與一頭華美的大虎相逢了。
這是極長大的一頭虎,黃皮黑紋,額頭一個王字發紫,一對鵝蛋大的虎眼先是幽幽反射青光,離得近了,淌出蜜糖似的色彩。大虎落地無聲,起子不知它是何時來的,它就站著一顆黑松與一顆白樺之間,踩著凸出的崖地,在高處俯瞰著起子。
他并不害怕,這個時候的他絲毫沒有恐懼。
對峙著,大虎發出悶雷一樣的咆哮。起子也發出雄渾清遠的叫喊,這是他身為一個雄性人類能發出的,音域最廣,音色最亮,最具古老先民戰天斗地氣質的吼聲。
大虎猛地躍起,朝他撲來。起子將雙筒獵槍舉起,扣下扳機。
……
劉喜彪殺了師父,后來聽說師父在外地有一個女兒,他急忙去找,那個女兒就是劉嬌,老混賬師父找姘頭的本事不小,當時劉嬌才三四歲,都不記事,當媽的也不想養,一聽劉喜彪說要收養,訛了一筆錢就跑去南方了。
劉喜彪沒對劉嬌說她是師父的女兒,但的確她是劉喜彪的養女,只不過沒人知道。
那天師父死了,起子也死了,活下來的人叫劉喜彪。
……
劉喜彪帶著劉嬌來這座城里,活了這么多年,總算是進國營機械廠,端著鐵飯碗,他和過去都一刀兩斷,唯一還能提醒他過去的日子,是他曾經收的一個徒弟。
對這個徒弟,他曾幾次想殺了他,可終究沒有下手。或許是他們都有同樣的命運,但這個徒弟和劉喜彪的性格并不相像,他不喜歡這個徒弟,不殺,也只是不忍心而已,畢竟他的父母是死在起子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