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劉鈺在沒有隱藏自己立場的情況下,站在了對立面的角度,嘲諷之余,還闡述了一番站在對立面的視角下一樣有利的說辭。
皇帝既是讓太子來聽其“所以然”的,對于這里面的東西,仔細思索之后,問道“之前父皇說,應師夷之長技。這夷之長技,多由國公帶人編纂,多化用先秦兩漢之經濟手段,予以闡釋。最多也就追到了永樂帝遣三寶太監下西洋,壟斷香料之利,與荷蘭東印度公司之比較。”
“剛才聞國公之言,說要傾銷棉紗棉花是不是,國公所言的務本,其實擔心出現類似夷人圈地運動之事”
“若棉貴,則驅佃戶,而收土地種棉,得利頗豐。致使百萬佃戶為流民,而亂中原”
“國公之務本,可有這個意思”
這些東西,朝中讀過的人多了去了。
只不過,負責編寫這些東西的人,是劉鈺。
他有自己的立場,也有自己的三觀,所以不會朝著什么“民族性”、“平凡而偉大的氣質”、“宗教的優越”、“文化的優越”這些扯犢子的方向上去搞。
而是很標準地用他所定型的三觀,聯系先秦兩漢的諸多學說,把事情從物質的角度去解釋。
太子問出來圈地運動的事,劉鈺也只是笑了笑,然后搖了搖頭。
“殿下多慮了,此事斷不可能發生。我說的務本,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太子加重語氣道“斷不可能”
“斷不可能我說的務本,于此毫無關系。”
“既說師夷長技,那么圈地運動無非三件事。”
“其一,確定地權,公地、私地之分;村社集體所有的土地劃歸私人占據。這些事,自秦漢時候,再到宋,已然完成。本朝不存在村社的集體土地。我在松蘇搞鹽政改革的時候,倒是遇到過宗族的草蕩,至少他們非說是他們的,但頂天也就這樣了,基本上不存在那么多的公地。”
“其二,養羊,賣毛,而供紡織之用。本朝得南洋,下錫蘭、闖關東。棉花、亞麻等,皆不缺,何需本土圈地為工商業原材料或者種糧食,賣給工商業發達的城市,可問題是南洋米遼東麥,已經叫人哭著喊著谷賤傷農了。”
“其三,為興工商,必要廉價勞動力。本朝不圈地,一年流民何止百萬,難道缺從事工商之勞力嗎我在松蘇變革,單單一個商路改變,至少二十萬嶺南腳夫失業,只五嶺西江一地,流民般的廉價勞力不下二三十萬,缺嗎”
“既然這三項,并無長處可學。那么,反過來說,南洋印度之棉,極其廉價,中原種棉無利可圖,那么圈地種棉的意義何在”
“若為種糧食賣錢,工商業最興盛之地,方需大量糧食,然而南洋米、遼東麥,乃至朝鮮米,都比河南的糧食便宜,即便一個價,加上運費那也便宜那圈地種糧,也無利可圖。糧食總得賣出去才是錢。”
“除了糧食、棉花、亞麻等消耗量大的東西外,還有啥東西,能值得大規模圈地以致影響千萬人”
“況且地租本高,又有高利貸壓身,又可驅使佃戶如農奴,種啥玩意兒能比這個利潤更大”
“若說本朝唯一像圈地運動的地方,也唯獨就是淮南草蕩。但其三意,也不過得其二而已。淮南圈地,是為了明確產權,將國有的草蕩私有化;是為了種棉,利潤更高。但也不是為了制造廉價的流民勞力而入城市。”
“所以,圈地三意只得其二,這已經是最像的了。還非得天時地利的蘇北草蕩荒蕪區才可。”
“只要朝廷允許原棉、棉紗、糧食、油料等,源源不斷入河南、江漢,則無需擔憂圈地事。絕無可能。”
“我也根本不是擔心會出現圈地事。圈地,是讓原本五戶折騰的三百畝地,只余一戶做工折騰便是。剩余的滾去做工。本朝的兼并,是讓原本屬于五戶的百畝地,屬于一戶,其余人皆為佃戶,繳納租子。這些佃戶,欲去做工、欲為契約長工去海外墾殖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