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為圈外之人的無法理解,又促使了圈內之人的惺惺相惜。
趙百泉從面有一絲微笑,進化到了一種惺惺相惜之感后,贊道:“老先生心有惻隱之心,當真已得孟子之義。我聽聞對馬不過小藩,人口不過萬余,老先生大才,何以居于此?”
雨森芳洲此時也在趙百泉的身上,找到了一種在對馬很難找到的感覺,他的弟子水平和他差的太遠,這種圈內知心的感覺,實在是平時所罕見,心中大快,嘆道:“吾十五有志于學,師承木下一門。吾師兄陶山鈍翁,出仕對馬。其時將軍下‘生類憐憫令’,凡活物皆不可殺,無論犬馬牛羊,雞豚狗彘,乃至野豬野鹿。”
“對馬島上,野豬橫行,踩踏糧食,農民無法生活,可上面又有生類憐憫令,殺生者刑。”
“吾師兄陶山鈍翁抱著必死的信念,諫于藩主。藩主仁義,亦抱著必死之心,出臺‘獵豬令’,鼓勵百姓獵殺野豬。”
“吾見對馬藩主有仁義之心,故而來投。”
“其時將軍生類憐憫,不但不準殺生,還在各處修建了二十萬坪‘犬舍貓欄’,愛護流浪貓狗,每條野狗野貓每天要供給白米一斤、沙丁魚三兩,豆瓣醬一勺。”
“百姓多食蘿卜而不能果腹,貓狗所食,非白米也,民之膏脂也。當真如孟子所言: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故而吾知仁義不可行,乃遠離江戶,奔之對馬。”
“如今的將軍聰慧仁義,廢生類憐憫之策;設目安箱,令百姓有冤情者可直投諸目安箱以檢不仁之吏;見貧者日貧,乃令田產不得買賣……真仁義之主也。奈何我生不逢時,須發皆白,不能輔佐,深以為恨。”
這一番話,更是讓趙百泉心生同樣的感嘆,心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君不仁,則舍廟堂之高。此人真君子也。
趙百泉知道日本是有一些高水平儒生的,當年劉鈺往江戶送地瓜的時候,回來之前日本的儒生還托他帶回中國一本書,名為《七經孟子考文》。
這本書一經出版,立刻在京城儒學圈子里引發了轟動。
歐陽修曾作詩言:徐福行時書未焚,遺書百篇今尚存。
印刷術普及之前,要靠抄書,而抄書總有失誤的時候,說不定哪個字就抄錯了。
這本《七經孟子考文》,解決了許多懸而未決的懸案,修改了不少抄錯的字。
而且還解決了一個看似難解決的問題,《七經孟子考文》中的《尚書》,和中國流傳版的《尚書》是一樣的。
明朝有個叫豐坊的,堪稱造假王,不但一手好字可以造假到天衣無縫,而且還偽造了一大批古書,里面就有號稱日本古本的《尚書》。
奈何這是個真有水平的,造的一大堆假書,全都可以以假亂真。這一次的《七經孟子考文》里面的日本古本《尚書》,和豐坊自創的那本《尚書》完全不一樣,亦算是徹底消解了謠言。
在京城,尤其是北派儒學“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的思想之下,訴諸于古的大背景之下,這本書引發的轟動可想而知。
趙百泉是北儒一派的,自是讀過這本書,此時便問及此事,笑道:“我知爾邦也有大儒,卻不知老先生與作《七經孟子考文》的山井鼎、修訂補全的荻生北溪等人,可有交往?神交已久,緣慳一面。”
雨森芳洲聞言,冷哼道:“其作《七經孟子考文》,確有功績文華。但究其內心,立心不正。”
“這都是古儒學派,以為朱子之學皆是空談,甚至說程朱之學,被釋家所染,空談靜坐,半日禪學。此等言論,當真貽笑大方。”
“道不同,不相為謀,何論相交?吾以孔孟為表,以程朱為準,非古學一派異端之學。其作《七經孟子考文》,不過是為古學張目耳。”
原本面帶笑容的趙百泉,臉色亦是大變。
從剛才的面帶笑容,變為了冷若冰霜,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
握拳怒道:“恐怕你才是大謬之言吧!程朱之學,實是被釋學若染。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你我道不同,勿再復言!”
說罷,拂袖而出,若不是考慮到這老頭算是交戰之使,早就叫人將他扔出船舷拋入大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