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輝貞此時是真的郁悶了,本想著按照以往的常例,換約之前大家吃頓飯,招待一下。
結果從天婦羅到河豚,全都被劉鈺借題發揮了一番,眾人案幾前的菜,就幾乎沒什么可吃的了。
現在劉鈺把日本比作了河豚,誰還敢吃?誰還好意思吃?
日本這邊人都停下了筷子,不敢把自己的“國之所喻”吃掉。
大順這邊的人想著明天就換約了,也不想節外生枝,差不多得了,這時候提筷子吃河豚,那就有些打人打臉不給面兒了。
外事招待的宴會,吃到所有人無菜可吃的地步,松平輝貞也是深感不好意思,心里也不好埋怨劉鈺。
終究今天這事,不是劉鈺非要借題發揮,是自己這邊有人先借大潮念辛棄疾的詞。
這回可倒好,念詞的被懟了一頓不說,今天這番話定是要被人記下廣為流傳的。
一邊吩咐著叫人再準備一些菜肴,為了防止劉鈺找茬,特意吩咐準備些寺廟的素菜就好。
松平輝貞也只能站出來打圓場道:“劉君河豚之喻,或有道理。只是攜兵鋒之威,這話就算有道理,那也變得不那么有道理了。有毒也好、膨大也罷,終究不是劉君戳破的嗎?”
劉鈺也沒有繼續再爭執,話點一點就好,不用說的太透,今天在場的人自有會把這些東西整理之后,發揮一下寫成文章論證對錯的。
想著今天的事,份兒也拔了、面也取了,實無必要再羞辱一番,遂笑道:“此所以諱疾忌醫之典故,兩千年不衰。人們不恨疾病,卻恨說出有病的醫生。罷罷罷,此事便是三千年,亦還是如此。”
“如今被我一說,這案幾上的菜都不能吃了,松平君既為主人,當叫人添酒回燈重開宴才是。我便喧賓奪主一下,來人,撤去這些菜品!”
通譯趕忙翻譯了一下,松平輝貞本也不想今日再鬧出什么意外,敬了一下劉鈺。
大順這邊的人也知道臺階已經給了,日本這邊今天氣勢完全被鷹娑伯壓住,不會再沒事找事了,便有人提議聯詩、賞潮。
然而日本這邊終究還是有人出來說話,一個年近六十多歲的儒生起身道:“聯詩、聯詩,何用也?”
“夫唐之太白、子美,皆終于詩人;明之于鱗、元美,好弄文辭,至死不倦。然俱無功業之足稱于世,豈不可憫哉?”
“余常為此憤懣,好古君子何不自省?劉君既言日本有疾,卻無人在意,是何道理?”
“大國治政,自有手段。若常平倉、平糶法,可解米賤傷農之困;若至百官、明司職,亦為治國之首務;效大國設方伯、太仆、宗正之官,去管諸藩、宗室、內府事務;一貨幣、統金銀,絕關東關西各用金銀之弊政……”
“哪一個不是于國有利的經濟實務?”
“漢文賈生,不問蒼生問鬼神。你們卻不問治政聯詩詞。當真道不同,不相與謀!”
這老頭兒噴完之后,松平輝貞斥責叫他噤聲,劉鈺見這人說話大為不同,奇道:“此何人也?”
“見笑了。此人姓太宰,名純,自德夫,號春臺。雖行事癲狂,卻有才能。本國大儒荻生徂徠,亦稱道其才。”
劉鈺還沒什么感覺,倒是大順這邊的幾個官員驚道:“莫不是作《朱氏傳詩膏肓》之太宰春臺?昔者孔子作《春秋》,君子以為撥亂反諸正。先生作此文,似亦有撥朱熹胡亂解詩之意。昔日鷹娑伯自長崎帶回先生所作之書,粗讀之后,竟與某所作之書,不謀而合,不想今日竟能相見!”
卻也有大順這邊的人拊掌笑道:“原來是效王荊公托古改制而作《產語》的太宰春臺。昔日鷹娑伯從長崎帶回此書,序言說此書乃先秦東渡之古本。文辭驚艷,確有先秦古風,然若說這是先秦古籍,我是不信的。開篇《經濟錄》,實效王荊公托古改制之言。此非儒學真義,我看乃農家、法家之學。托古改制,斷不可取。”
“王荊公解《周禮》行申商之政,春臺兄倒是更進一步,自己寫本書,說是先秦古籍。只怕過些日子會有人考證出夫子所傳‘六經’皆為夫子欲改制而自撰的……”
一片或是恭維、或是質疑、或是稱贊、或是嘲笑的聲音中,劉鈺和松平輝貞對視一眼,心道這世界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圈子,以國為圈,自己是一邊的;若以文為圈,自己和自己屬下不是一個圈的,竟是圈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