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危機,就是大順放棄朱子學,當初扶植更為激進、霸道更重的永嘉永康之學所引起的。
朱子學是,我可以弱,但天理和強弱無關。
而正如大順的大儒在明末大亂中的反思,評價永嘉永康學派道:“使文毅之學行,雖不免雜霸,而三代蒼生或少有幸,不幸宋、陸并行,交代興衰,遂使學術如此,世道如此。”
陳亮死后的謚號是文毅,永嘉永康學派的一處理論,便是“義理要通過功利來體現”。
本意并不是說,你的道理是不是對的,要看你強不強、富不富,否則就是空談。
但義理一旦不和功利對立,很容易被歪曲成上訴的說法。
正是這一套東西,也就導致了李淦看到了大順的一個特有的危機。
如果,放棄了朱子學的空談義理,空對空,而講實績。那么,如果你不夠富、不夠強、是不是也就意味著義理本身錯了?
一旦義理和功利實績綁定在一起,那么義理本身就不再是不可觸摸的神圣空談。
在之前,這個理論本身是沒有問題的。
只要中華統一,那就是天朝,所以義理神圣,不會受到任何的挑戰。我為天下最強,所以我的道理是對的,為什么呢,因為我說我之所以強是因為我的道理。
這是個死循環,只要最強,這個死循環就能無限循環。
但現在,世界的范圍擴大了,西洋人來了,義理本身已經受到了潛在的威脅。
擺在李淦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要么,復奉祀侯為衍圣公、請回理學、廢棄功利永嘉永康學派、將儒家改造成儒哈比,誰改革誰就是奸賊、數典忘祖,閉關繼續維持天朝上國的概念。義理全都空談,和功利沒有任何聯系,哪怕被人打成屎,也不是義理有問題,蠻夷再強大那也是蠻夷。
要么,就只能想另外的辦法。
在劉鈺暴打了日本、殺雞儆猴之后,李淦權衡之下,最終沒有選擇復奉祀侯為衍圣公、請回理學。
而是選擇了這么一條允許容錯的理論。
哪怕將來暫時落后了,不是圣人之學以及配套的禮法制度出了問題。西洋的制度理念只適用于西洋,放到這必定水土不服,我大順自有國情在此。
就像是唐宋時候,儒學面對佛教的沖擊,不得不搞出了理學的宇宙觀,終于站穩了腳跟打敗了佛教,再也沒有出現唐時逼得韓愈上《諫迎佛骨》的狀況。
而現在,面對新的沖擊,在放棄了以耶補儒之后,只有在沖擊中找到別的辦法繼續維系。
普遍適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天朝一整套的文化、道德、制度、理論,在義理和功利不互斥的官方意識形態下,不可敗、只能勝,甚至不能落后。一旦落后,不只是藩屬質疑天朝,更是體系全面崩塌。
只是,放眼四周,李淦心中也多無奈。
像劉鈺這種人,根本對名教毫無理解,純粹的霸道功利。
像忠臣那種人,只對名教理解頗深,對外面的東西看都不看。
以至于弄到現在,自己搞出這一套東西,明明是為了保名教的,結果深諳名教的反對,反倒以為他這個做皇帝的向著劉鈺這一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