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返回京城的時候,已是仲夏。
京城的百姓知道鯨侯從西洋歸來了,但也只是知道,談不上別的感覺,甚至遠遠不如悶了一個冬天的京城百姓看到綠柳吐出新芽兒時的興致。
西洋太遠,和他們關系不大。就算這幾年一些地圖、地球之類的概念開始小范圍的傳播,但在大眾看來,和之前的區別也不是太大。
天朝還是天朝,只是世界變大了而已,遠處的一切都是蠻夷、落后和愚昧。這不是中國的問題,而是所有天朝都會得的病——我強是因為只有我才是文明、正確、唯一的真理——沒得這病不是啥好事,只能證明沒當過天朝。如同三十年鐵腎沒用過,到處嘲諷那些床笫過度而傷了腰的人一般無二。
騎行在京城的街道上,一如劉鈺離開的時候。人們忙碌著自己的事,行色匆匆。
悄然的變化,也就無非是玻璃窗稍多了一點點,從天津入港分銷的“海貨店”多了些,街上巡邏的士兵徹底見不到刀矛只剩下火槍刺刀了。
至于所謂的百姓的氣質,假如真有這種東西的話,那現在就是生活,只是生活。吃飯、拉屎、睡覺、和認識的人說話、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求活、賣菜的想坐地起價、買菜的愿就地還錢——如果說不是整天聚在一起討論政治、不是如同1793年的巴黎、1848年的歐洲街頭那般就是麻木的話,也可以說他們很麻木。
活著,順從此時的規則,討生活便是。
京城的街道一如既往,在亂哄哄的吆喝聲中,劉鈺緩緩向前,終于看到了禁城的墻與河。
走完了一遍規矩,得蒙天子召見,進宮面圣。
在真正抵達京城、進入禁城之前,劉鈺不止一次地想過一件事。
那就是他對皇帝叩拜之后,那些屁話一般的形式話題談完之后,皇帝和他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么?
他設想了許多種場景。
但是在沒想到,在叩拜之后,皇帝竟然哈哈大笑道:“鯨侯在歐羅巴做的好大事。廢一君、立一君。”
“桐宮、未央之故事。舉手而為之啊。”
這話聽不出來到底是夸還是諷,又或者就是句玩笑話,再或者是一句警告。
因為都有可能。
有些東西,哪怕是在外國,也最好不要觸碰。但當然,這得看怎么理解。
其實宮廷里每個人都是演員,皇帝既是演員也是觀眾,順便還是裁判。
皇帝的任何一句話,都可以有許多種完全不同的解讀,也就需要配合的“演員們”做出相應的動作。
可這話,就算是開玩笑,這玩笑也一點都不好笑。
相反,還挺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