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牛二等人來說,他們這十余年受到的熏染,讓他們覺得這種做法純粹扯淡,根本就是劉鈺常說的“反動”,和復周禮差不多的跟不上時代的想法。
“反動”不一定是壞的,因為好與壞得有個標準。關鍵就在于這個標準,以什么為準。
拆了糖廠、甘蔗園分成小塊給百姓種大米,以大順的小農經濟為基礎衍生出來的意識形態來說,肯定是對的。
但若跳出這個小農經濟為基礎衍生出來的意識形態標準,這是對的?還是錯的?
是天朝選擇了改造后的儒家,而不是儒家上趕著去綁定的天朝。物質基礎決定社會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看上去,只是一個怎么統治羈縻地域的問題。
實際上,則是大順內部新舊兩種意識形態的默默交鋒。
而牛二等人,生在舊時代、活在舊時代,卻偏偏在威海潛移默化地接受了新思想,這也就導致了他們感覺到這個問題,是真他媽的難。
一群人討論了伴宿,實際上什么結果也沒討論出來,完全不能達成共識。
哪怕是刨除掉那些覺得“咱們屁股坐的地方變了、腦袋也變了,這不是把起事時候的宣言當放屁”的那些想法,依舊是難達成共識。
可喜的是,不論誰提出了一些想法,總會有人在思考之后,指出這個辦法會導致的問題、錯誤。
第二天一早,天才亮,起床號吹響,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要和遙遠的錫蘭、印度綁定的歸義軍士兵起來吃飯、解手、準備列陣的時候。
牛二等人頂著烏黑黑的眼圈,來到了劉鈺旁邊。
海面上,軍艦已經準備起航,船上裝著大炮,根本不準備用牛二等人繳獲的荷蘭炮。
船上也有補給,也根本不需要再花費時間將井里汶的補給裝到船上。
李欗要率領著艦隊朝西前進,為圍殲荷蘭撤走軍隊的歸義軍提供物資和炮擊支持。
劉鈺留在了岸上,要和歸義軍一起行動。
看著眼圈發黑的牛二等人,劉鈺忍不住笑起來道:“好嘛,人家讀書的為了當官,十年寒窗苦。你們為了當官,想清楚爪哇的事,這是一夜沒睡啊?”
牛二也不扯大旗,拍了拍還有些不清醒的臉,笑道:“鯨侯這話是真的沒錯。要不是能當官,有幾個愿意苦讀十年圣賢書的?有那時間,看看小說、聽聽戲文不好嗎?”
“我們這么干,不也是為了個前途嗎?現在前途就在身邊,鯨侯卻要考教考教我們。這題,著實有些難。”
“昨晚上我們商量了大半夜,也沒商量出什么結果。好像怎么都不對,怎么都有問題。”
劉鈺心道,這倒是好事。信念不堅定、舊想法和新想法沖突的時候,自然會覺得做什么都不對。
他從懷里摸出一盒用來提神驅蚊的薄荷樟腦,扔給這幾個人,笑道:“這事兒啊,關鍵是找對問題。”
牛二朝著自己的太陽穴上了摸了一些,又在人中上擦了一點,將盒子扔給旁邊的,苦笑道:“其實我們找對問題了。”
“哦,問題是什么?”劉鈺笑盈盈地問了一句。
“問題是,下南洋,到底是為了什么?”牛二覺得找對問題,不難。
“所以呢?”劉鈺依舊笑著,問了一嘴。
“所以?所以我們覺得,站在圣天子的角度,是一回事;站在抽象的華夏的角度,是另一回事;站在大商人的角度,還不一樣;站在奴工的角度,又不一樣;站在出洋想種地的人,換了個樣;站在天子和勛貴大商人的貿易公司的角度,另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