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莫不是這統計有錯?一家佃農,一年能掙這么多錢?”
劉鈺哈哈一笑,卻沒有直接解釋,而是講了一個故事。
“這馮夢龍的《警世通言》,有這么個故事,說是有一日王荊公寫了一首菊花詩,言: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
“蘇學士見到后,覺得荊公純粹胡扯,你家菊花會落得滿地是花瓣啊?遂提詩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
“沒去過黃州的人,不會明白黃州的菊花什么樣。”
“同樣的道理,你們怎么就覺得,這英夷的農民,和本朝的農民,是一樣的‘菊花’呢?”
“你們想過沒有,為什么同樣的地主,英國的地主就支持對外擴張;而本朝的士紳就總說窮兵黷武反對擴張呢?”
“難不成,真是人的緣故?英夷的地主就武德充沛,本朝的士紳就軟弱不堪?”
“英國的紡織業,都趕不上一個蘇州府。真正說話有力的,還是地主,怎么就不一樣?”
這聽起來是政治,但實際上還是商業,是利益。
劉鈺回頭將幕板上的兩句詩擦掉,重重地寫下了司馬遷的名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讓大順的人理解圈地運動是很難的,因為村社、公田,在春秋晚期就完全解體了,實際上在兩千年前已經走完了圈地運動。
讓一群在土地早就私有買賣的國度生長的人,去理解什么叫圈村社公田;讓一群在土地早就私油買賣的國度生長的人,去理解為什么要爭取土地所有權歸個人而爆發的一波又一波的起義。
確實很難。
但這一步略過之后,剩下的問題,這些商人理解起來就容易了。
英國特殊的環境,造就了一群特殊的地主。
地主——羊毛——呢絨出口——地租——西班牙金山銀山卻沒工業能力——海軍確保呢絨出口——羊毛漲價——地租增加——維系地租上漲——繼續擴張賣呢絨。
從根源上講,依舊還是逐利。
而對大順的士紳而言,這就不一樣了。
士紳——戰爭要花錢——花錢要從他們身上收稅——北部邊疆區對他們而言一毛錢都不值。
依舊也是為了捍衛自身利益。
出發點一致。
國情不同。
導致一致擴張,一個保守。
對江南士紳而言,大順對羅剎開戰、征伐準噶爾,對他們有什么好處嗎?西域的土地,白給他們,他們都不想要。就算在那投錢搞開發,弄出一堆糧食棉花來,怎么運出來賣錢?賣不了錢,糧食除了喂狗還能干啥?
但對英國地主而言,因為詹金斯耳朵開戰、因為航海條例開戰,這好處可就大了。
市場擴大——英國呢絨出口量上升——羊毛價格上漲——地租上升。
這不是什么民族性武德充沛、也不是什么儒家文化新教文化的區別,而是階級利益的驅使。
對大順的士紳而言,對外擴張,地租會上漲嗎?
更近一點說,坐在家里就能收生絲茶葉的錢,為什么要擴張呢?
英國不擴張,法國的羊毛、荷蘭的呢絨、西班牙的羊毛、德意志諸侯的呢絨,都會擠壓英國的呢絨產業,使得英國地主的地租收益下降。
大順不擴張,士紳的地租會下降嗎?
反倒是,江南士紳眼中的朝廷武德充沛、對外擴張的結果是什么呢?
是伴隨著大順控制南洋和東南亞,大順改變了漕米轉收貨幣稅、大順航海術的急速發展,松江米價從一兩降到了7錢,士紳的地租貨幣化核算之后,還比之前下降了……
他們要是支持對外擴張,那可真是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