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鄭玉緒兄弟的父親還沒死,恰得了一塊太湖玲瓏石,遂以此石為鎮,修了一座藏書閣,號“玲瓏館”。
收藏書籍不下十萬,每天在此抄書的人不下三五百,春夏秋冬都要舉行詩會,結交文人。
許多窮酸文人也來蹭飯,他也一并招待,并不驅趕,文人皆稱其為“小孟嘗”。
那吳敬梓,鄭玉緒也認得。祖上也曾是跟著前朝永樂帝起兵清君側的武官,得了個世襲的驍騎衛的官。日后家道旁支轉為科舉,亦出了不少人才,家中亦曾富有數萬金,后諸多原因家道中落。
昔年鄭玉緒的父親活著的時候,因慕吳敬梓之名,與之交往,知其缺錢,不等其開口,便贈銀二百兩。
鄭玉緒以為這又是來打秋風的,心中不免煩躁。
若是平日,為延續父親的小孟嘗之名,說不得還要去接待接待,可如今正遇到鹽政改革的風波,哪里還有心思?
只是這人頗有名聲,其雖貧賤,但其平日交往之輩,亦有幾個江南儒林中的北派儒學南渡的領袖人物,非同小可。
與鹽商打交道的文人,也因著才華、名聲、關系,而分三六九等。
其時,有外省儒生游歷揚州,見揚州儒生遇到鹽商,低頭恭謹道:昨日至府中叩謁安否,知之乎?鹽商連話都沒回,只是嗯了一聲點點頭,正眼都沒瞅一下就走了。
一時間外省儒生錯愕莫名,直呼乾坤顛倒、士商易位、大順要完。
但顯然,這吳敬梓的名聲,非是那等能被鹽商“微頷之、不答也”的人物。至少他的朋友圈里有幾個能人。
鄭玉緒正要叫人捧個二三十兩銀子打發了了事,又看了看拜帖,讀了一下里面的典故,心下一動。
將已經要去準備銀錢打發的下人叫住,道:“且慢,我自去迎。”
出了門,遠遠便擠出了笑容,拱手道:“敏軒兄!這是從何處來啊?快請進!”
吳敬梓見鄭玉緒來迎,心想我言此事,于民多有不利。
只是,春秋戰國之義,士為知己者死。
昔日我落魄時候,不發一言,其父便贈銀百兩于我。為人者,當知恩圖報。
他今日若是叫人送些錢于我,只讓我走,我亦算是了卻了一樁糾結。
然他今日竟來親迎,此等知遇,不可不報。
有恩不報,豈為人乎?
一想到自己寫的諷刺小說里的那些丑惡嘴臉,再想著自己家里因為分家產的那些破事,吳敬梓終究還是決定不要做自己諷刺的那種人,要做個知恩圖報的人,亦算是圓滿一下儒士對春秋戰國俠義的精神滿足。
寒暄幾句后,引入堂中,鄭玉緒問道:“敏軒兄此番前來,有何見教?”
吳敬梓道:“此番不為別的,正為鄭兄心煩事來。昔者,淮陰不忘老嫗一飯之恩,侯贏思報信陵駕車之義。吾嘗思慕之,今日前來,正為此事。”
鄭玉績心下大喜,知道這吳敬梓有幾個知己好友,都是些有本事的。如那金陵名士、顏李古儒之學南傳的領軍人物程廷祚,便與吳敬梓相交頗深。
真正有大本事的,自不會來做這幕僚門客。而顏李之學,又重實學,不似那等只會吟詩作對的學問。這程廷祚能以此人為友,亦足見此人有些手段。
鄭玉績想著自己手底下的幕僚們無解的鹽政事,難不成竟要落在此人身上了?
想到此處,不禁故意開懷道:“敏軒兄來的正是時候。如今鹽政改革之說,天下傳的沸沸揚揚,兄弟我正手足無措呢!”
說到這里,吳敬梓的臉色一時間有些難看,心里難受的緊。
這鹽政改革的事,實際上早在一年前就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也因為這事,他和自己的朋友程廷祚鬧到了絕交的地步。
對鹽政改革一事,吳敬梓是支持改票法的。他的朋友程廷祚也是支持的。
兩人早在金陵就討論了許久,相談甚歡,只是隨后兩人就選了一條各不相同的路。
兩個人的年紀差不多大,年紀相仿,詞賦風格相近,都好用古,嘗以為被人詬病的“用典太多”的辛稼軒的詞是真好詞。
對一些事,兩人的看法也頗相似。
今年都四十好幾了,但在吳敬梓此番來之前,兩個人卻選了一條不一樣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