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叫起,仍讓他回座。笑道:“師傅卻瞞我了,朕剛說這天下‘呈土崩瓦解之相’,卻立下這般志向,豈非前后矛盾?”
張居正聞言不語,他實在搞不清朱翊鈞葫蘆里的藥,只暗暗在心里打著腹稿,打算予以勸諫。轉念又暗思道:這皇上還是年歲小,咱小時候,不也欲開萬世之太平么,不足為奇也,志可鼓而不可泄。
聽朱翊鈞又道:“師傅必以為吾妄言了,其實,朕這志向要達成卻也有路可尋,只不過要步步為營罷了。首先,期以十年,除去天下之大弊!”
張居正聞言知道正題來了,見朱翊鈞豎起手,扳手指言道:“大弊為何?試為師傅言之——一是民智不開、書蠹汲汲,空言四書八股,而治政、實務人才缺乏;二是工商不振、**腥膻遍地,稅銀中央不得;三是田畝不足,農桑之良種、農器、農學推廣不力,致糧少民饑;四是馬政廢弛,邊防不修,士兵饑餒、將官文恬武嬉而無戰力;
“五是南方水利河工不修,北方濫砍濫伐而致災患頻仍,生民輾轉流徙;六是各省庫藏空虛,水旱災傷視民之死而不能救,致盜賊蜂起;七是綱紀不振,詔令不行,臣工空談誤國;八是宗室累贅,空耗國帑;九是空談華夷大防,而無一策羈縻眾虜,致邊患不斷。十是宮廷虛大、廠衛橫行,致使天下奉一人而民力仍竭也。'”
“吾所言這十條大弊,師傅聞之如何?”
一口氣將十條大弊說了出來,朱翊鈞自己心里先壓上大石頭,面上寡寡的,喝了口茶水。
張居正肅容聽了,雖然寒風凜冽,仍出了滿頭大汗。朱翊鈞所言時弊,遠超其《陳六事疏》中所言,其中人才、工商、宗室、廠衛諸項,張居正豈能不知?但畏難、畏祖宗家法耳!
他低頭想了想,回奏道:“皇上洞燭時弊,臣遠遠不及,確如皇上所言,世事危如累卵,我等唯有奮力耳!”
朱翊鈞整理心情,哂笑一聲,口氣不善道:“好一個唯奮力耳!朕且問師傅,向哪里奮力?!”
張居正心里砰砰亂跳,抬頭望向朱翊鈞,見他小小的面龐上全是剛毅果決之色,顫抖著問道:“依皇上之見,當如何處之?”
“當此時事,唯有變法!”
宛如耳邊打了個焦雷,張居正慘然變色,離席撲通跪地道:“皇上不可!”
在一旁記錄的起居注官,此時通聽呆了,早已停筆。他從側面偷瞄皇帝,見朱翊鈞臉上有些意外,又有些釋然,小小年紀,表情倒堪玩味。
聽他無力低聲道:“師傅怎么又忘了?今日不必跪,起來說罷。”
張居正俯身流淚道:“皇上,臣愿披肝瀝膽為皇上言之——臣蒙先帝不棄,托以大政,欲興所言六事,雖不言變法而變法矣!然臣已抱定不計毀譽、粉身碎骨之決心,身后之事,盡付之闕如......”說罷,咽喉哽住,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聽了,心頭大震。他此前讀書,一直認為張居正死后被反攻倒算,是因為他本身剛愎,壓迫萬歷太狠,杯葛皇權的緣故。沒想到此時此刻,聽到張居正心聲,竟對自己身后事早有所料了!
現在想想,張居正在改革開始后縱情聲色,用度奢靡,未必沒有“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意圖,否則一輩子自律、嚴謹、耐性驚人、踐行理念堅毅不移的他為何晚節不保?
見張居正真情流露,朱翊鈞眼圈也紅了,用力攙扶張居正道:“如此我們群臣同心,何事不可為之?”
張居正道:“皇上若如宋神宗者興變法之說,臣料不出兩年,大明遍地烽煙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