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為帝國南方輻輳之地,經濟、文化和政治中心。這印書坊扎根南京,不知靠著誰的路子,竟然在兩個月內將銷售渠道鋪遍大江南北,最遠的竟然賣到廣西、福建等地,姚弘謨聽說這馮東家每天搬銀子到搬到骨軟手麻。
這印書坊和主流印書坊走的不同路子,那些印書坊雖然眼紅,但不傷根本。評話出來后,砸的卻是好多南京讀書人的飯碗。這些人舉業不成,要么做婚喪嫁娶的司儀清客賺些外快,要么寫詞話、給印書坊借以牟利。這市場被清流印書坊一沖,誰還看那些所謂詞句高雅,佶屈聱牙的作品。
各家書坊被清流書坊的手段嚇阻,不敢反抗。這些讀書人卻沒什么顧忌,不免呼朋引伴,將清流書坊視作仇讎。
先是在各類文會中大加指斥,說些清流書坊印的書“有辱斯文,腥膻滿紙,只配賣給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等等言辭。
時間一長,南京幾個沽名釣譽、賣法養交的所謂生員“領袖”也開始注意到此事。他們找到馮邦寧,個個鼻孔朝天,要讓清流書坊贊助些“文會”之資。馮邦寧哪里能把他們放在眼里,險些把他們扔出去。
其實,馮邦寧以往被奉承慣了,還真是不知道這些讀書人的厲害。明中后期,大量的讀書人已經變質為“文氓”。他們呼朋引伴,結為黨羽;捏造歌謠、興滅詞訟。以直言論天下利病自詡,虛談要譽;以奔趨謗議為良圖,威脅縣官。在公門之內、士林之中,形成了絕大一股勢力。
因為他們把持著學校管理和士林評議,而“文教”作為地方官考核非常靠前的一條,所以官員輕易不敢得罪他們,免得被他們搞臭名聲——結果惡性循環,有些小地方甚至被這些人把持了地方政權,地方官要么做傀儡,要么和他們同流合污,沆瀣一氣。
這些人見書坊沒將他們放在眼里,哪能輕輕放過?不免鼓動清議,沒本事的將揭帖到處亂貼,有本事的將片子和狀紙到處亂投。先是應天府、繼而按察司,都被馮保按住了。
姚弘謨此人和南方士林來往較多,最近聽到不少風聲。他本以清流自詡,對印刷、文化業關注較多,算是南京城內高官里邊和這幫人接觸多的。故而收到不少請托,讓他幫忙收拾清流書坊。
但他那時候在太常寺,這出版業不歸他管。在不同場合鞭撻了清流書坊幾句,也未起作用。后來,不知為何,竟然被尋了小過,參奏一本,降了半級——此時他還不知道是誰要收拾他。
他到了國子監后,事情已經發展到國子監里面的不少監生領袖鼓噪鬧事,要讓地方查封清流書坊。應天府移文過來,請他嚴加管束,不許學生騷擾地方,囑托公事。
姚弘謨見了移文,氣個半死。自己跑到應天府理論,意圖給國子監學員張目。應天府尹楊成原為廣西布政使,哪里瞧得起他,打了幾個哈給而已。
姚弘謨不得要領,只能生悶氣。結果沒幾天功夫,李秀山的信就到了,說的很客氣,就是讓馮邦寧來見見他,請他給個面子撥冗相見。姚弘謨這才知道這清流書坊是李秀山罩著的,聯系到自身降級之事,直抽涼氣。
姚弘謨想自己去見李秀山解釋,一是李秀山未必見他;二是被人看到自己結交中宦,他清流的臉還要不要了。沒奈何,只能以四品之尊見馮邦寧,想借機點他幾句,把自己以前打壓清流書坊的篇兒翻過去。
馮邦寧已知這幫人厲害,兼之被馮保罵了幾句,所以姿態擺的極低。磕頭響不說,剛才姚弘謨擺架子把書扔在地上,他也都生受了。
此時聽姚弘謨評價《岳飛傳》有辱斯文,馮邦寧聞言干笑道:“大人的評。小的沒讀幾天書,只是喜聞樂見些快意恩仇之事,故而這書編的俗了些。”
姚弘謨聽了“快意恩仇”四個字,忙把自己身上的酸氣和架子通通收了。半傾身子,溫言笑道:“好個‘快意恩仇’,馮東家說的甚好。本官雖然是讀書人,行俠仗義,慷慨悲歌之士吾也甚神往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