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又道:“本來這世上的情愛就是簡單直白的,可是偏有人把這點子事七歪八扭,弄得不爽利,哪有這樣直接說‘我愛你’簡單?”
莊靜嘉對皇帝奇特的審美無語,雖然在心里承認皇帝說的有些道理,嘴上卻不服反駁道:“秦少游的《鵲橋仙.纖云弄巧》皇上覺得不好么,不比這般‘就是愛著你’要雅些?”
朱翊鈞笑道:“嗯,秦觀的詞不錯,文章也好。所謂‘辭華而氣古,事備而意高’,真有屈、宋之才,然而埋沒于新舊黨爭,誠為可惜。”說完,嘆了口氣。
這天下事就怕一個巧字,朱翊鈞剛感慨完故宋新舊黨爭,就見內廷行走大臣陳矩從遠處拿著一摞子題本過來,心里大約知道是怎么回事,苦笑對莊靜嘉道:“嗯,說新舊,這新舊就來了”。
陳矩雖為內官,但身為重臣,且是莊靜嘉入宮的背后推手,莊靜嘉怕顯得不莊重,忙從朱翊鈞懷里站起身。
朱翊鈞低頭看了看自家大腿根,將皺巴巴的龍袍抻了抻,遮住些丑態。等陳矩行禮時,說道:“起來罷,這些是怎么回事?”
陳矩起身回奏道:“稟皇爺,這是今天朝中攻訐‘內閣總理大臣詔’的題本,皇爺此前有吩咐,因此臣拿過來了。”
朱翊鈞聽了點點頭,未等說話,莊靜嘉在一旁施禮道:“皇上,臣妾到那邊走走。”朱翊鈞剛想說無妨,一轉念間又笑著對她點點頭。
未等皇后走開,朱翊鈞就轉過臉問陳矩道:“這些奏本中,職務最高者為誰?內閣中可有?”
陳矩早有準備,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紙呈上道:“昨日一本沒有,今日三十九本,都是反對的,臣做了名單表格在此——南京那邊,估摸著詔旨到時,會有更多。”
朱翊鈞又點點頭,身邊伺候的內官魏朝從陳矩手中接過,將那表格轉呈朱翊鈞。
朱翊鈞低頭看時,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吏部尚書張瀚、禮部尚書陸樹聲兩位尚書,其后是禮部左侍郎王希烈、右侍郎萬士和等等,密密麻麻排下去,觸目驚心。
朱翊鈞鼻子里冷笑一聲,問道:“誰罵的最狠?”
陳矩頭上見汗,從奏本中拿起最上面的兩本,呈上道:“其余人等多攻訐張居正,以其功不配位來說。唯有河南道御史傅應禎題本中有‘三不足’之說,與皇爺唱得全是反調,其中還有‘敘言官以疏忠讜’之條,欲為余懋學翻案。而攻訐張居正的,以劉臺為最,他——寫了五千字。”
朱翊鈞先從魏朝手中接過傅應禎的題本看時,見其果然不說張居正,反而直批皇帝,其中寫道:“皇上秉政以來,天下災異四起矣!先是,黃河大水連決,后北直隸大雪。萬歷四年北直隸地震,連日不絕......雖為大小臣工失職所致,而未見皇上下修省一語,以回天心,晏然而遽無事,豈真以天變不足畏乎?”
“晏然而遽無事”這句話的意思是,天下災異四起,而皇上您臉皮太厚,很安逸的等天下無事,干挺著而不自省,真以為老天爺降下災異是在跟你開玩笑嗎?
隨后傅應禎又寫道:“遣內官以奪財生利,未知出于國初何典?其以銅臭而投皇上之所好,搜刮天下何急!內廷司監,爭為商賈而國體蕩然,此真以祖宗不足法乎?”
“臣近聞戶科給事中朱東光陳言皇廠奪利之弊,民間鐵廠倒閉者百數,生民衣食無著,險至民變等語,雖懇切而幾觸雷霆,本留中。而皇上又立‘格物院’,歪解圣人之意,天下之論稠稠,或以為皇上欲棄圣學——此真以人言不足恤乎?”
朱翊鈞饒有興味的將三不足看完,見傅應禎又寫道:“此‘三不足’之說,王安石以之誤神宗,陛下肯自誤耶?”嗯,明晃晃的將矛頭指著皇帝的鼻子來了。
隨即傅應禎寫“敘言官以疏忠讜事”一條,為余懋學翻案道:“余懋學條陳五事,真切時弊,其中不無指摘太過之處。皇上將其禁錮終身,不復啟用,即可寓仁恕于懲教之內,使言官不敢輕也——何必拷掠究問,瘐其死獄?遠近臣民,遂謂朝廷諱直言如此,殺言官又如此;相與思,相感嘆,凡事之有關朝政者,皆畏縮不敢言也。”
最后傅應禎跟朱翊鈞叫板道:“臣敢斷言,皇上欲加張居正‘內閣總理大臣’詔旨下,雖眾論蜂起,給事中敢言者不過二、三,若超過五本,請斬臣于午門!”
朱翊鈞看到此處,悚然一驚,問陳矩道:“這三十九本,給事中有幾本?”
陳矩看過了傅應禎和皇帝叫板的內容,聽了這話額頭上汗如雨下,低聲奏道:“回皇上的話,給事中一本也沒有。”
朱翊鈞聞言呆住,自己又看了一遍表格,口中喃喃道:“這......這苗頭可不好!”隨即又問陳矩道:“御史直奏之本,需僉都御史簽押。這題本如此攻訐朕躬,都察院左都御史也應看過,葛守禮就讓他們都遞上來?”
陳矩聽了,回奏道:“回皇爺的話,詔旨下發六科之日,葛守禮就抱病了,這奏本是河南道僉都御史簽押呈上來的——就是五千字彈劾張居正的劉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