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嗣修沒話找話,想起徐光啟的事兒,就在書房講了一遍。張敬修聽了張大了嘴,看向張居正。張居正皺眉對張嗣修道:“你還不如把他的事兒跟都察院要下去的欽差交代了,指點這姓徐的去找報社——不過緣木求魚。”
張嗣修忙問張居正為何這樣說,張居正道:“你不知這輿論控制,乃皇上極端重視之事。半年來,為了宣傳變法,報紙做了多少!安陽縣固然當罪,然而畢竟在修河,與大政相關——哪家報紙敢報出來?”
張嗣修畢竟年輕,聽了父親這話不服道:“那難道就放過安陽縣的罪過?他們不止無故入人以罪,且聽那徐光啟說,草菅人命的事兒不知多少?!慘死在洹河的勞工又何辜?”
張居正聽了,灑然一笑,他放下手中毛筆,將花鏡從臉上摘了下去。張敬修忙遞過早已準備好的熱毛巾,張居正接過來擦了擦臉,又用兩個手指頭捏著雙眼之間的鼻梁,眼睛半睜半閉的看著二兒子,說道:“以你之見,朝廷應如何處置?”
張嗣修想了想,朗聲道:“即便不能大張旗鼓,但也要派欽差查清楚,然后法辦!”
張居正笑道:“現在朝廷不正是這般做?”張嗣修聽了語塞。
張敬修插言道:“三弟好心,卻不該指點他到新民報社去。若那徐光啟辦事不謹慎,說這是你讓他去的——這報社卻難辦了。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他們想的更多。”
張嗣修聽了哂笑道:“哼哼,原來兩家標榜的‘直筆讜論’,竟都是些花招。”
張敬修聽了,想要跟最近有點飄的弟弟辯駁,張居正豎起手攔住他的話頭,笑著對張嗣修道:“你說的對,所謂‘直筆讜論’,確實是花招。”
這話說的硬實,張嗣修覺得三觀有點動搖,與幾年以來報紙給他的印象也發生了很大沖突,不解的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冷聲道:“皇上曾跟為父講過,宣傳上的花招,只能在主政者心中存著。這控制輿論的最高境界,是辦報紙的、讀報紙的都不覺得那些是花招。報社編輯以為自己在‘直筆讜論’,讀報紙的以為他們是‘民間御史’——妙用全在‘導向’二字而已。”
“為父給你舉個例子。年后京師日報和新民日報關于丁憂之辯發了多少文章?報紙先是秉承公論,對新民日報的鐘聲大家鞭撻。其后,慢慢的隔幾期就扔出一篇‘奪情’有理的文章,又寫了多少國朝以來的被奪情大臣的功業!到現在已經是支持‘改丁憂之制’的輿論占了上風——你有覺察嗎?”
張嗣修聽了,心內悚然而驚,后背上全是冷汗。他自束發受教以來,父母喪子三年而不仕如同天經地義的理念一般,卻被這報紙在潛移默化間將自己的立場轉了,不敢細想,真.細思恐極!
張居正接著道:“皇上與為父考究歷代變法得失,唯有商鞅變**業最著,其因何在?在于‘民信之’而已!其他如熙寧變法、慶歷變法等,半途而廢者,不過是異論相攪使然。因此,本朝變法要想做成,為父的‘省議論’不行,非得皇上的‘一議論’不可。皇上有一句話說得好,‘自即日起,唯有一項不變者,即因時而變、因勢而變!’誠哉斯言。”
張嗣修聽了,張大嘴道:“若那祖宗家法棄如敝履,國體蕩然,不怕天下板蕩嗎?”
張居正聽了,笑道:“不先亂上一亂,焉能求得大治?變法者不怕亂,因這‘亂’都在手掌之中。只要能治亂,就讓他亂;亂才能分左右,辯友敵,上位者才知該打擊誰,拉攏誰,依靠誰。明白了嗎?”
張嗣修聽了張居正的話,醍醐灌頂一般,把朝廷幾個月來的各項作為看明白了大半。內心深處,更把自家幾個月來高中榜眼的得意之情盡數收了——此時才知自己坐井觀天而已。張居正見說服了兒子,就從大案上拿起一本冊子遞給他道:“這是皇上所述《矛盾論》,你先拿去抄一遍,細細研讀明白了,即可知‘圣聰天授,圣人生而知之者’,并非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