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道:“臣觀皇上治政,尤重人心之聚。一國只有人心凝聚,才能立住根本并有所作為。而能聚人心者,一曰禮法,二曰國史,三者為文字語言。緬甸雖然先有蒲甘,后有東吁,但禮制初立,國史散佚,文字混亂,此正是絕其族類之機!”
“若大軍掃蕩,絕其禮制、燒盡史料,殺光文學之士,分而治之——東吁不過一盤散沙耳!隨之以東吁國土授予國中地主,準其奴役土民,并輔之奴隸升籍之策以分化之——則萬人之軍足以保有其土,而西南永無夷患!”
嘡啷一聲,是朱翊鈞震驚之下,將大案上茶碗打翻,那茶水流了一桌子。朱翊鈞站起身,將桌上的情報匯編和劉顯的奏本一并抄起,身邊伺候人等連忙過來收拾。
朱翊鈞不是震驚于這上策的狠毒,而是提出者竟然是張居正!張居正,克己復禮而體仁的儒家門徒!今日竟在煌煌宮城之中,提出了狠毒的殖民政策。這政策的毒辣,不下于后世的華盛頓等輩,而其所籌謀的“升籍之策”,與西方殖民者僅一個“殺”字相較,高下立現。
定了定神,朱翊鈞笑道:“老先生今日驚到我了。”張居正臉色不太好看,仿佛在朱翊鈞面前暴露出其兇惡殘忍一面一般,有些訕然。
見了朱翊鈞的做派,張居正以為皇帝將選中策,心中暗道可惜。朱翊鈞沉吟了一下道:“此中華歷朝歷代未有之‘夷政’也,不知朝野反應會如何?”
張居正聽了,躬身回奏道:“皇上,變法之時,有何不可變者?韓非子云,‘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臣此番在江陵處理父親后事,細思皇上與臣等的諄諄教誨,憶覽皇上所示寰宇地圖,已明了此際誠‘爭于氣力’之世也。”
見朱翊鈞端正了神態,眼睛亮晶晶的看向自己,臉上仿佛散發著找到了知己一般的光芒,張居正也蕩起豪情滿懷:
“從征緬軍探子繪制的緬甸細圖來看,麗水大洲也,足有我朝江南四省之地。稍加整飭,即可為稻米之倉。”
“而中原之類于麗水洲者,不過為湖廣、兩廣之地,其余的即便豐年也難有糧草之積。以數省之地供養天下,此我朝賦稅仰給東南之大弊。今日天賜膏腴而不取,臣恐中國將來欲爭于世而無‘氣力’也。”
朱翊鈞聽了,恨不得抱住消瘦的張居正,趴在他肩膀上哭出來。不容易,五年了!終于有一個人理解了自己,睜開眼看到了中華之外,還有寰宇大世!
壓抑著激動的心情,朱翊鈞微笑道:“自成祖以來,我朝不履西洋(按:印度洋)快二百年了,即便緬甸產糧,還能翻山越嶺的往回運不成?”
張居正早有一攬子方案,聽皇帝入巷,他加倍努力煽動道:“皇上圣謨深遠,早有閑子布下,此當時臣也未能解也。登州水師,俞大猷訓練經年,護送海漕往來,其事完備;而龍江、臨清、廣州、漳州、泉州、福州、明州等各大官辦船廠,從萬歷二年起即有中官進駐,試造海船——皇上,您別說那些船都是造著玩的?”
朱翊鈞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隨即他面露苦笑道:“朕過的也是緊日子,這些官辦船廠的老匠工、圖紙早就散佚無蹤,無奈之下與私營船廠爭奪‘耆民’,很是鬧了些風波。到如今試制各類海船不過二十余艘耳,也緩不濟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