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夏夜,地面上的熱氣很快就被蕩滌一空,正是耿如愚用功的時節。
鯨油燈發出的光芒,將書房照的如同白晝。耿如愚咬著筆桿,苦著臉揣摩自家老父才改出來的一篇文章,一腦門的不知所云。他老子就在對面坐著讀信并寫回信,耿如愚時不時就看一眼座鐘,恨不能那時針飛轉。
正發愁老父過會兒問起來自己怎么答,忽見耿定向將手中書信往地上一擲,氣呼呼的。隨即兩行淚水直淌下來,拍案道:“痛殺人也!”
見耿定向臉如金紙,耿如愚放下毛筆慌了手腳道:“父親,你怎么了?”耿定向不語,往地上的信指了指。
耿如愚生怕是老家來了惡信,忙拾起地上幾張信紙,不看內容,先看落款,見款上寫著“愚弟楚城拜上”。
他松口氣,抬頭問道:“可是‘官員久任法’的張厘卿?”耿定向邊流淚邊點頭。耿如愚再看內容,將信中客套話都略過不看,里面還有兩個哲學問題,也略過不看。
隨即就看到令耿定向失態的文字:“弟去年行過此見民之形色憔悴,死于道路者尚未有。今春、夏復經此地,餓死尸骸積于道路,行者往往割死者之肉,即道旁烹食之......餓殍盈野!”
耿如愚心里砰的一跳,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能看向耿定向道:“父親,此類事凡荒年必然有,您有何必如此。”
耿定向鼻子里哼一聲道:“好個‘盛世熙然’!這報紙上吹了幾年了?萬歷皇帝太平......”嘴里還有個“年”字在兒子驚恐的眼神中沒吐出來,想起災民死者枕籍,賣妻鬻子的慘狀,老耿又要流下淚來。
耿如愚道:“父親,自太祖建極,二百多年了,兒子沒聽說這般大災還能不死人的,尤其山西,晉南十年九旱,晉北十年九澇,今年又旱蝗交作,朝廷雖然有糧食,但運不進去,徒呼奈何。”
耿定向收拾了情懷,瞪眼道:“你這夯貨,還不讓人打水來!”耿如愚忙跑到書房門口吩咐了下人。還未等扭頭,就聽他父親在身后幽幽道:“若無考成通省水利,候于趙又何必去年小災就放了糧,以工代賑。若無考成法必令他完征‘條鞭銀’,候于趙又何必隱瞞倉囤,釀此慘禍?”
耿如愚聽了這話,吃驚道:“候于趙為了完征,竟沒有買糧入庫?”
耿定向先點了頭,隨即又火大道:“苛政猛于虎。虎能吃幾人?依照我說,亂政還猛于苛政!如今流民輾轉道路,仆于溝壑,死者為他人腹中食者,還不是亂政之故!”
耿如愚心臟都漏跳了半拍,白了臉道:“父親,慎言!”
耿定向鄙夷的瞅了兒子一眼,但嘴巴張合幾下,不再高聲,坐在那里眼圈通紅,長吁短嘆。
過了一陣,他口中喃喃道:“不如求去!”將桌上的信件往地下一推,拿出一份空白奏章,奮筆疾書。
耿如愚心臟又漏跳半拍,戰兢兢道:“父親意欲何為?”
耿定向怒喝道:“老夫自己彈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