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沒人惹得起洋人,再加上兵荒馬亂的他邊說著,舞寶兒的哭聲便越大,他甚至懷疑她根本就沒聽進去,只是在專心地哭。
于是他只好閉了口,手足無措地環顧著清貧的屋子。
女人的哭號聲刺得他耳膜發癢,他沒再說什么,匆匆進走了。
十天后,舞寶兒自知無力續租,只好搬了出來。
臨走時那株桃樹開得更怒,滿權粉花蓬蓬的喜人,舞寶兒實在不含,折下了一根花枝插在包袱里。
她搬到離秦淮河更近的棚戶區,那里臟亂差,濕風里浸著河水的潮腥和碼頭工人們的汗臭,可好在房價低廉。
冬天的時候,她和梁南的孩子出世了,梁南姓梁,她便給孩子取名梁天。男孩生著圓溜溜的黑眼珠,跟梁南極像。有了梁天后,舞寶兒的日子更苦了。她一人都難存活,如今卻要填兩只口。
她心知鳳儀樓再難容下自己,看著嗷嗷待哺的嬰孩,猶豫再三,終而下海淪為一暗娼。
舞寶兒接的第一筆買賣,客人名叫林少奇,進了屋低著脖頸,手上攥得起筋。
舞寶兒壯著膽子打量一眼,見來者面容白凈,腮頻有,眼睫撲扇著,比她長不了幾歲,心里遂安慰了幾分。
林少奇看了舞寶兒半天,才將她認出。
多年前,正是他幫忙將她的丈夫背回的家,當時舞寶兒渾身淋透,哭得昏天黑地,難辨樣貌。
而如今坐在這燈下的,婉婉約約,一雙秋水剪了秋瞳,著實令他心動,又不由暗地輕嘆。
舞寶兒認不出他,只覺他面相和善,不似那些淫樂之徒,便大膽跟他多敘幾句。她得知林少奇是個扛槍的丘八,家中還有個守寡的親姊,帶著個年幼的女兒。
那年月,軍閥混戰,人命如草,當兵的更是朝不保夕,缺糧斷餉亦然尋常,唯有走投無路的苦命人才會上這條道。
舞寶兒心里憐他,更是憐自己,便多說了些熱人心的話。林少奇怔怔聽著,心里燙燙的,腦子里清醒一陣暈眩一陣。第二天走的時候,林少奇在桌上放了一塊大錢。
舞寶兒看見了連聲說著使不得這么多,客人不容多言,驚慌地跨步跑了出去。舞寶兒看著他的背影,才依稀想起來這個人為何眼熟。
打那以后,林少奇許久未再來過。
舞寶兒著懷里的梁天,有時也會倚著門框失一陣神兒。
插栽的那根桃枝竟奇跡般發出了米芽,讓她心里喜了一陣子,可后來又慢慢地萎了。花謝花開,露水情綠,她見得多了,自然能看開。
后來一天卻有人敲門,舞寶兒心里慌著,見外面站著是個五六歲的女孩兒。女孩用藍頭繩扎著兩只刷把兒,不怕人,仰頭舉上來一個包裹,隔著油紙便聞到一股香味。
舞寶兒拆開,見到里面是半只鹵好的鹽水鴨,連脖帶頭,熱乎乎地壓在手上。舞寶兒不由吃驚,問那女孩兒是誰家的孩子。女孩兒說了個舞寶兒沒聽說過的女人的名字。
女孩兒又說:“這鴨子是舅托人送到家里的,我娘說男人都好臉面,悶訥訥的,心里掛著也不愿張嘴,她便把鴨子切了一半,讓我給你送來。
舞寶兒便笑了,當即撕下只鴨腿來,給女孩兒作回禮。
金陵城的鹽水鴨乃是一絕,做法是先腌后鹵,皮白肉嫩,一塊滑肉脫骨而下,肥美成香,緊韌鮮辣。
舞寶兒將那半只鴨子一點點拆了,小心翼翼地品嚼了一下午,吮得一點油星都不落下。
后來小女孩兒又來了幾次,儼然熟門熟路。東西有的是林少奇送的,有的是他姊送的。
舞寶兒心里開始發亂,一見到女孩兒,自己先掉了眼淚。
女孩兒名叫二丫,不到六歲,便有小大人的模樣,來了便不愿走,挨在一旁逗著小梁天玩。
舞寶兒從二丫那里得知,她娘雙腿已多年,無行立之能,這才讓她跑前跑后。舞寶兒聽了,不由在心里難受,伸手摸一摸二丫的小發辮兒。日子依然難過。
暗娼者,所接之客都是些無錢無權的窮苦人,其中大多是碼頭上的勞工苦力、窘迫的光棍單漢、不入流的街混**。
這些人無有鳳儀樓上雅客的風致閑情,一開始舞寶兒被折騰得差點發了瘋,瘦弱的身子骨幾欲散架,可看一眼搖床里的梁天,便將一切都默默地受了。
黑壓壓的夜里,男人的喘息和熱汗凝成了混沌的氣,飄浮在屋梁上,舞寶兒昏昏沉沉聽著來自秦注河上的船笛聲。
那悠長的聲音似從夢中傳來,朦朦朧朧的,撫慰著黑暗中那些活著和死去的苦難魂靈。有一天,林少奇來了,穿著軍裝,挺拔又精神,只是手腳依然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