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這是來自波斯的三勒漿,所謂三勒者,即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最初是在四十年前傳入咸陽,但若不是護國公重開西域,此酒在咸陽再也吃不到了……”
“江南自有好酒。”錢益冷笑了一聲,“勞民傷財,令青壯之士瘐死道中,窮兵黜武,使閨夢之人伏尸域外,所換者不過是一壺酒、一匹馬和一聲天朝上國,此豈仁君之所為?”
張欽目光猛然縮了一縮:“賢弟這樣說來,我倒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我也曾游歷江南,朱門高戶,燕巢之梁出自虎豹之林,冠戴世家,環佩之玉產于窮絕之淵;門庭之樹,尚披錦而衣繡,堂階之犬,且食糜而飲漿!江南豈無貧賤之民乎,彼輩朝出而暮歸,食糠而咽草,三年不識肉味,五載未能新衣!為何奢者至此,為何貧者至此?”
“此正朝廷失德,聚斂無度,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之故此!”錢益反駁道。
“好吧,那愚兄問一句,若朝廷不如此,江南貧賤之民,便能得暖衣飽食么?”
錢益這一次稍稍停了會兒。
他雖然自有立場,但總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很清楚,哪怕朝廷不征賦稅徭役,江南的窮人……依然會窮。
“雖不得暖衣飽食,但總會好過一些。”稍頓之后,錢益道。
“那為何不讓那些朱門、世家,那些豪強、大戶少兼并些土地,少征收些田租,或者干脆些,讓他們將自己家中囤積腐爛的谷物分與貧民食之?如此豈不更好過一些?”
錢益連連搖頭:“此斷斷不可,富者殷富,一則是祖先庇佑,二則是勤儉持家,所積之糧,也是為備災荒,豈可輕與卑賤?況且無功則不受祿,若因一時之仁,而行此荒謬之舉,則貧賤之輩,皆成懶人矣。”
“以賢弟之言,這些富者于民何益,貧賤之輩為何不斬木揭竿,誅其族而奪其財,如此時蜀郡流民之所為?”
這一下錢益又默然了一會兒,然后搖頭道:“富者積善成德,平時修橋鋪路,災時賑危濟難,亂則聚眾自保,安則澤被四鄰,如何于民無益?”
“那我們便將朝廷視為天下最大的富者,朝廷積善成德,平時不僅修橋鋪路,還興修水利,災時不僅賑危濟難,還撫孤助殘。亂則陳兵邊境使外寇不得覬覦,安則開拓商道使四方財貨流通!此等種種,為何你要說是勞民傷財、窮兵黷武?”
錢益眉頭一皺,就想措辭反駁,可急切之間,他又覺得自己無從駁起。
“況且,我知道賢弟心思,無非就是覺得江南之民,不該為北地戰事付出代價……我這邊有一個故事,賢弟可想聽一聽?”
“請說。”
“曹猛死后,退皇帝原本有言,不追罪其家,故此曹猛一黨家族尚安。曹猛婿楊夷有二子,一人九歲一人七歲,彼輩軟禁于家中。后來事生反覆,退皇帝食言欲誅曹黨,家有老仆冒險前來報信,夷之二子彼時正在下棋,聞訊既不驚慌亦不奔逃,九歲子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意料之事,此時已遲。七歲子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破家亡,古來如此。二子下完棋后揖別相約,若有來生,再為兄弟,然后從容赴死……此去年事也。賢弟之智,不及二稚童乎?依愚兄之見,非賢弟見識不如此二童,實是賢弟器量修養不及此二童,而私心遠勝此二童!”
“你!”錢益勃然大怒。
但旋即他又按住怒氣。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怒:因為張欽的這個故事,可以說直指他的要害了。
他為何要為嬴祝效力,為何要破壞趙和的新政?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他自己成了江南世家大族中的一員,為的是那些冠纓之家的利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