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春,媽媽10歲。
海拔一千多米的木魚山上白雪還沒有融盡,刺骨的寒和揪心的餓折磨得人欲死還生。
媽媽穿了一雙草鞋起床,十個腳趾頭和腳背一起裸露在冷冽的寒氣中。她搓著凍得發紅的雙手,瘦骨嶙峋的手指裂開一條條小口,滲出絲絲血珠凝固在冷氣中。
火柴盒在媽媽的手中也冷得發抖,一根掉了一半火藥的火柴棍被抽了出來,媽媽小心的握在手心,對準火柴盒側面的黑色條塊用力向下劃拉,“嘶”,火柴頭冒出彩色的星花,美極了,帶來一點點的暖,舒服極了。媽媽趕快用雙手捧住那搖曳的火光極怕被這寒氣給滅掉。可是,一股寒風從兩指的縫隙中吹進來,那溫暖的火苗擺了擺妖冶的身姿還是熄滅了。媽媽心痛得想哭,她把留有余溫的火柴頭捧在手心,享受著那最后的一絲溫暖。等到寒意又起時才劃燃了另一根火柴,雖然仍是只有半個頭的火藥,但這一次火柴棍頑強的活了下來,沒有再次熄滅。
媽媽抓起地上褐色的松針葉用火焰去點,微弱的“咝咝”的幾聲響后就只剩下幾條細小的紅絲,紅絲掙扎了片刻便慢慢裉去了自己的芳華。媽媽手中的松針葉又恢復成褐色,一切努力只是讓它們再多了一些焦炭的黑色,天似乎更冷了。
媽媽又搓了搓手嘴里開始埋怨:“怎么又熄啦”。她的眼中閃動起淚花,再過一會兒爸爸、媽媽就要起床啦,接著就是弟弟妹妹們還要等著她去照顧,起床大半天連火都沒點燃就更別說煮飯了。
媽媽穩了穩急切的心情重新點燃火柴,又將火苗移到剛才那把松針葉上,“哧啦啦”的燃燒聲好悅耳,媽媽笑了,一笑幸福的淚光就出來了。
她立馬用火鉗將松針葉夾進土灶中,又在上面覆了一層又一層,再小心翼翼的用火鉗翹起一個洞來,她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會讓氧氣進入,能讓柴充分燃燒,她只知道經驗告訴自己這樣做火會越燒越旺。
十歲的媽媽瘦瘦的、矮矮的,一米三的個頭,四十斤不到的身體。
火燃得更旺了,灶孔溢出的火光照得她紅紅的,全身暖和極了。媽媽也有了勁,端來一根小板凳搭在高高的灶臺下面。一瓢一瓢的井水被她從石頭做的大水缸里搬運進大鐵鍋中。木制的大鍋蓋足足有十多斤重,媽媽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它移到大鐵鍋上將上面蓋了個嚴嚴實實。
做完這一切終于可以放松一會,舒服的坐到灶孔前烤一下火了。媽媽滿足的笑著,額上居然滲出幾顆汗珠來,接著就聽見她爸爸也就是我外公獅吼般的聲音:“起來得啦,一個個懶蟲快點給老子滾起來。”外公吼完就傳來幾聲“哇哇”大哭,是個女孩的聲音,又傳來抖動著安慰的聲音:“哦哦哦妹娃莫哭,妹娃莫哭,姐姐給你糖糖吃。”
女孩的哭聲還沒止住呢,嬰兒的哭聲又響了起來,還混雜著一聲聲貓叫,狗也跟著吠開了。
十來分鐘后陸陸續續傳出下樓的聲音,木梯“噔噔”的響,那音調時疏時密,很是動聽,媽媽笑了,像是幸福的味道。
一個長胡子男人來到媽媽身邊,揭開鍋用茶瓶裝了一瓶沸騰的開水,他就是我的外公。
說起我的外公,不大不小也算得上個人物,帶有那么一點點傳奇色彩。
他的傳奇人生得從他結婚生子這件事兒說起。
外婆劉曉蘭并不是喻家用八臺大轎抬進門的,她是外公在十六歲那年用自己剛剛長硬的脊背從隔壁村背來的,進門那天剛好是外婆的生日——十九歲生日。我的外婆不偏不倚剛好大我外公三歲,應他們的老話女大三抱金磚,從此喻家就會人丁興旺,財運亨通啦!
事實盡如人意,我外公就真在十六歲那年榮升為老爹啦——一個十六歲的爹,至今想來我仍覺不可思議。更讓人不可思議的事還在后頭,我的外公在那年用三親六戚的話說就像走了狗屎運似的,好事成堆,不僅當了爹還被提拔成了民兵隊長,沒過多久再次被選舉為生產隊長。
一個十六歲的娃娃配上爹、民兵隊長、生產隊長的稱號,怎么琢磨都像是紅孩兒推著手輪車在玩過家家,可我外公卻不是頑劣胡鬧的紅孩兒,他硬是憑著一念執著造出了一個班,一個排……
有了大姨媽之后外公就在做爹這條路上著了魔,整整努力了二十多個年頭,直到小舅舅錯把大姨媽的長女叫做姐姐。外婆終于羞紅臉提出了抗議:“當家的咱們別再生了吧,你看咱們外孫女都比咱們兒子大了,我聽永紅叫喻福舅舅都覺得別扭。”
外公這時才恍然大悟:“你不說我還沒注意隊里好像是沒喊‘人多力量大’了,說是要改成‘獨生子女光榮’啦!”
那時的外公剛四十出頭,嘴上叼一個花甲老人才會鐘愛的煙斗,頭上包一根白布條,圍了一圈又一圈只將頭頂露在外面,光溜溜的很是招風,我不知道改怎么形容,后來我的女兒看見老外祖的照片才從她嘴里知道,那叫“地中海”。
頭發有沒有不打緊,胡須絕對不能亂。外公口袋里的小篦子就是專門為嘴下那把虬髯準備的。部隊里、生產隊里有活動拿出來梳一梳;家里再添新丁拿出來梳一梳;親朋好友上門拜訪拿出來梳一梳……從意氣風發梳到老態龍鐘,從一瀑青絲梳到銀白枯黃。
關于固執留須的原因我問過外公很多次,可他每次給我的答案都不一樣。在我還是個小娃的時候,他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大人,只有像大人了才能震得住邪,在我是個少女的時候他又說他自小就崇拜關云長,他舞不了大刀卻可以學關公留一把虬髯,等我成年有了自己的愛人他的說法又變了,說是純屬喜歡啥原因沒有。我不知道當我也同他當年一樣為人父母撐起一個家的時候他又會是什么說法,因為那個時候我的外公已經不在了,留給我的只有思念的淚水和他的美髯或輕或重,或黑或白隨春風萬里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