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不言語,抱著花束在十幾座墓碑前來回走了幾圈,不知道嘴里在喃喃地念叨什么。半天他終于走不動了,提起褲腳席地而坐,長長吁了口氣。
“行,我單獨待會兒,”他隨意道,“待會我出去找你。”
嚴峫拍拍他肩膀,從兜里摸了根煙叼在嘴上,單手插在褲兜里出去了。
刑警是和平年代里最危險的職業之一,越是老刑警越能見識到這世上邪惡的人心能有多惡,善良的靈魂能有多善,生命的存在有多可貴,死亡和離別又來得有多輕易。
正因為生命太脆弱易消逝,所以才要用期待重逢的心態來告別逝者,用嚴刑厲法來保護生者。
嚴峫走出陵園,深深吸了口混合著草木清新的空氣,突然感覺到口袋里手機在震。
“喂,呂局?”
余隊提出病退,嚴峫正式接班也被提上了日程。升上正處以后就算中層領導崗了,也不方便罵了,呂局跟魏副局好像要逮著這最后的幾天功夫把下半輩子罵夠本一樣,現在只要看到他就忍不住要摞袖子,導致嚴峫對接兩人電話產生了相當大的心理陰影。
“你在哪兒招貓逗狗呢,恭州?”
“………………”
嚴峫還沒來得及爭辯這特么是你親自批假的,只聽呂局繼續道:“部里對江停的處理意見批下來了。”
嚴峫面頰一緊:“怎么樣?”
電話那邊有氣流涌過,聽上去像是一口悠長的嘆息,呂局說:“到最后還是多虧了老岳啊!”
在江停所有可能觸線的點當中,槍殺齊思浩倒不算非常嚴重,因為他當時已經投靠了黑桃k,并向毒販出賣了嚴峫的存在,所以這一點是有可爭議之處的。真正嚴重的是他早年剛入警時為吳吞辦過的一些事,以及后來被黑桃k吩咐掩護過的幾個拆家——胡偉勝就是其中一例典型;以及1009事件后江停“殉職”,恭州上層個別大老虎順勢把自己辦過的事栽給了他,現在已經完全說不清了。
雖說是有功過相抵這么一說,但具體功算多少,過算多少,這里面的水非常深,扯起皮來那簡直是一個沒完沒了。
s省廳、建寧市局和恭州市局三方扯皮兩個月,最后終于驚動了公安部。四月初,公安部派人徹查,調出大批十年前的舊案卷,在清查江停早年辦案的違紀之處時,搜出了很多他被栽贓的證據,于是順藤摸瓜以光速逮捕了兩名已退休的市委領導;之后部里再往深入查,就發現江停早年的一些紕漏后來都被人用各種手段補上了。
——是岳廣平。
江停向岳廣平坦誠自己的身份,并提出1009行動計劃之后,這位老局長悄無聲息翻出他早年所有有問題的案卷,補上了批示和簽字。他這么做這等于是把鍋扛到了自己身上,雖然補批示的合規性不足,但萬一將來某天江停被人非議,岳廣平便能作為屏障,為他圍起最后的一片緩沖余地。
逝者已去,余蔭尚存。在這些舊案卷被曝光之前,沒人知道岳廣平曾經做過什么,甚至連江停本人都不知道自己身后始終有一雙衰老有力的手支撐著無形的保護傘。
“公訴不至于,黨內嚴重記過免不了,回頭讓江停自己引咎辭職吧……”
那事實上就是開除,他不可能再穿上制服回到警察的隊伍中去。但比起公訴入獄來說,這個結局已經算非常好,甚至值得慶祝了。
“……我明白,”嚴峫默然良久,感慨道:“好,沒關系……我去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