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與之相對應的,則是那黑影揮動著畫筆的手臂。
那屬于老年人的半截干萎手臂,仿佛正經歷著返老還童的奇跡。
老年斑已經完全消失了,骨骼與肌肉變得粗壯堅實,皮膚也恢復了緊致,揮筆的動作越來越堅定,也越來越有力。
那只手臂飛快地穿梭于黑暗與光線之間,指間的畫筆也在不停地變幻,時而以粗排筆潑灑出大團色塊,時而又以尖細的筆鋒勾描著線條。
光束中的女子眼神迷離,仿似沉醉在美夢之中,并未察覺她的兩鬢已然漸生華發,牙齒一顆顆地松動、脫落,雙頰也一點一點地凹陷了下去。
松馳的皮膚開始與內里的肌肉脫離,垮塌了下去,而她的手臂則經歷了一個由細弱變粗壯、再由粗壯萎縮干癟的過程。
約五分鐘后,畫布上的肖像畫已然接近完成。
艷藍、深紅、嫩粉與柔黃的大團色塊,以簡潔而毫不猶豫的線條切割開來,再與重重疊疊、層次分明的陰影糅雜,呈現出極其鮮明的印象派風格。
然而,在占據了絕大多數篇幅的印象派畫作的左上角,那光束最上方隱秘的一隅,卻有一只明亮的、小鹿般的眼睛。
那是以最為細致柔和的筆法,精心描畫出的少女的眼眸。
精致、細膩、溫柔,就連那眼神中隱約流露出的一絲驚恐,以及眼睛四周一根根濃密漆黑的長睫,亦描畫得極為真切。
在這只眼睛上,能夠看出作者極為純熟的新古典主義繪畫手法,那一隅角落亦洋溢著的和諧與秩序之美,與整幅畫作的抽象風格截然不同。
然而,作者卻以其極為雄辯的個人風格,將那種不協調的感覺,強硬地給削弱了。
如同紅月懸掛在開滿向日葵的叢林上空,劇烈的視覺沖擊,讓畫面并不顯得違和,反倒有一種奇幻的瑰麗之感。
這一刻,光束中端坐的女子,已然變成了垂垂老嫗。
她的白發稀疏而柔軟,無力地從呢帽下垂落了出來,兩只手臂干萎得只剩下了一層皮,方才還微弱地起伏著的胸口,也在數息之后,靜止了下來。
她成了一具干尸。
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里。
畫家完成了杰作。
曾經的少女,老死在了那片溫柔的光暈里。
穿著黑膠雨衣的身影停下筆,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畫布上,玫瑰猶自盛開,嬌艷欲滴的花瓣好似吸飽了鮮血,紅得奪目耀眼。
而在畫卷的一角,那只清亮的眼睛凝視著前方,無辜而又干凈的眼神,如同凝視著獵人槍口的幼鹿。
黑影抬起左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右臂。
此刻,他右手手腕至肘部的狀態,已與修長優美的手渾然一體,再不復方才涇渭分明、年齡區分明顯的兩截。
“只差一點點了。”黑影低聲咕噥了一句,含糊的聲音沉澀嘶啞,隨后,轉身步入了黑暗。
沒多久,他便又折返回原地,兩手合抱著一個很大的置物筐,筐里高高矮矮地插滿了廉價塑料畫筒,看上去很沉重,即便以他的體格,也抱得相當吃力。
他應該是想要將畫架上的新作卷起來,放入空畫筒,再收入置物箱內。
然而,細細端詳了眼前的畫布一會兒,他似乎又改變了主意,抱著置物筐回去了。
再過數息,隨著“啪”地一聲輕響,屋頂的白熾燈倏然亮起。
不甚明亮的光線,照亮了此前黑暗的那半個空間,而在房間盡處的屋頂,有相當一片區域被深紅色帷幕遮擋著,上方亮著幾盞腥紅的射燈。
在帷幕的左側,還有一間單獨辟出的小房間,厚重的鐵門上掛著鎖鏈,看上去似乎很久沒人開啟了。
黑影走到帷幕旁,慢慢地拉動著抽繩。
帷幕如舞臺上的幕布般向著兩旁緩緩拉開,在暗紅的射燈照耀下,顯示出了一種好戲開場的戲劇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