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葉來見盧東潤的時候,老頭正和衣而臥。
盧東潤從榻上坐起身,鐐銬叮叮當當地脆響,笑道:“陸公子,你是想問我灰瓦巷的事?”
陸葉見此老談笑自如,心生佩服,在盧東潤面前跪坐下來道:“晚輩的確是想向您請教一些有關灰瓦巷的事情。當然,如果您不想說,或者不方便說,也絕不讓您為難。”
盧東潤瞟了眼兩名看守,正在一旁豎起耳朵屏住呼吸裝出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不由失笑道:“但問無妨,老夫知無不言。”
陸葉拱手謝過,道:“請問盧侯,您當初為何要走進灰瓦巷?”
“這個問題有點兒大,老夫就先從灰瓦巷志愿說起。”
陸葉道:“長夜漫漫,秉燭夜談也是一樂。”
“你可知道丁天師……也就是丁鹿德丁巫祝為何被南北二殿同時視為頭號大敵,必欲除之而后快?因為他們害怕——害怕丁天師南北合流法統歸一的宏愿成真,動搖到他們的地位。”
盧東潤道:“原本日月光明同祖同宗共出一源,俱都信奉巫祖行其教義,相信神殿是其在天陸的道場,萬靈眾生都必須通過向神殿祭祀禱祝,得到神殿的恩允方才有望擺渡彼岸。后來漸漸地,在神殿內部有了分歧。一派人認為唯有天巫一脈門下衣缽傳承才是正統,另一派則認為巫祖澤被蒼生,故而唯有世間大智慧者方有資格擔任天巫,而非一家一門的私傳。”
陸葉點點頭表示理解,道:“這是法統之爭。”
“是啊,兩派誰也說服不了誰,為此曾引發了數場規模盛大曠日持久的論爭。結果五千年前,天巫巫青曇成為了巫域有史以來第一位羽化飛仙者,使得這場爭論變得愈演愈烈。因為,兩派都認為巫青曇的飛升正印證了自己的觀點。”
“再往后,其中一派便從永貞殿里分裂出來,遠赴北方創建日月神殿,從此開始數千年的對峙沖突。”
陸葉大致明白了兩派爭端的來龍去脈,問道:“所以結匈國和中土五國的連年征伐,即是國戰更是圣戰?”
“老夫的兄弟和兒子全部戰死沙場,戰禍依舊不息,兩邊生靈涂炭無休無止,誰能看到盡頭?”
一名看守拍桌子罵道:“胡說八道,除魔衛道乃我輩天職,雖死無憾!”
陸葉不搭理那看守,問道:“那么灰瓦巷是站在哪一邊呢?”
“哪邊都不站,灰瓦巷中人只相信——人人心中皆有道場,世間修行路即是人生超脫途。待到那一日,南北分歧自解,巫域再無戰禍。”
陸葉頷首道:“明白了,這和靈山應向內心尋是一個意思。”
“鏗!”兩名看守拔劍在手,呵斥道:“再敢說一句大逆不道之言,就地正法!”
盧東潤掃視過兩名看守,輕蔑道:“兩位,你們敢么?”
“你!”兩名看守氣得臉發白,可當真如盧東潤所說,他們不敢。
這是天巫肇方秤指名道姓要押往神殿審訊的要犯,即使云淮陽也不敢拿他怎么地,何況自己只是小小的看守?
陸葉想了想道:“太高,也太難。”
盧東潤好似明白陸葉說的是什么,呵呵笑道:“但它是對的,不是么?只要有人愿意去做。”
陸葉凝望盧東潤黝黑而飽經滄桑的臉膛,才五十余歲的年紀又有修為在身,頭發胡子卻已經花白一片。可他此刻臉上的笑,分明很坦然,很歡暢,也很真誠。
“人果然是需要有信仰的。”陸葉由衷道。
一名看守大怒道:“小子,你再敢大放厥詞和這老東西一唱一和,便把你就地正法!”
“閉嘴!”盧東潤吼得比他更響更兇,雙目如銅鈴怒視那看守,宛若一頭炸毛的雄獅。多年血與火、生與死,尸山血海里摸打滾爬出來的殺氣剎那間從他的身體里迸放而出,竟讓人恍惚覺得此刻置身于金戈鐵馬血流成河的沙場之上,面對著千軍萬馬累累白骨!
兩名看守的耳朵被震得嗡嗡轟鳴,嚇得渾身抖抖索索竟不敢開口。
盧東潤哼了聲余怒未消掃視兩名看守,二人心神完全被震懾,下意識地低頭不敢面對鎮北侯炯然如烈火般的目光。
再看陸葉面含微笑端端正正跪坐不動,追問道:“晚輩很好奇,丁天師是怎樣的一個人,居然能夠改變你的信仰,讓你成為灰瓦巷中人?”
盧東潤暗暗佩服陸葉的膽魄和靜氣,那是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并非光芒萬丈意氣飛揚,可沉默的身體里面蘊藏著一股執拗與堅持,還有海一般的深沉。
他的話不多,可句句都能說到自己的心坎里去。往往自己覺得聊得非常盡興,可仔細一琢磨好像他其實也沒說什么。
“丁天師是我們灰瓦巷人對他的尊稱。他一直叫自己‘拾荒人’。我第一次看到他,還以為是個二十出頭異想天開的年輕人,后來才曉得他已近兩百歲高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