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巨大的作戰物資,主要的運力卻是人,是在淮海戰場那片廣闊的土地上一心支持**的老百姓。東起黃海之濱,北到山東渤海,南至蘇北江淮,西到豫西山區,支前的男女老少負載著規模巨大的戰爭所需要的每一樣東西,一步不離地跟在解放軍作戰部隊的身后,支持著前線每一分每一秒鐘的攻擊或者堅守。據戰后的統計,淮海戰役期間,山東、中原、華中和冀魯豫四個地區,共出動支前民工五百四十三萬人,其中隨軍常備民工二十二萬人,二線轉運民工一百三十萬人,后方臨時民工三百九十一萬人。這些支前民工攜帶著二十萬副擔架、八十八萬輛大車小車、三十萬副挑子、七十六萬頭牲口奔走在前線與后方之間。
山東出動的支前民工,根據任務的不同分成三種,即隨軍常備民工,每期三個月;二線轉運民工,每期一至三個月不等;后方臨時民工,每期一個月。這些操著山東口音的青年農民,在通往戰場的平原與丘陵之間走成了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流。他們為每個作戰縱隊備有隨軍行動的擔架五百副,每副擔架配備民工五人,還準備了七千五百副備用機動擔架。他們開辟出四條運送傷員的主要路線,每條線路上隔三十里設一小站,隔六十里設一大站,各交通路口都有服務點,大量的傷員被裹在棉被里,不斷地變換著擔架,一站接一站地轉送下去,最后安置在后方野戰醫院或者農民們家中暖和的炕頭上。山東民工運送糧食彈藥和各種物資的路線多達七條:由臨朐經臨沂、郯城到新安鎮和睢寧;由日照、沭水、大興莊、陳鎮到新安鎮;由諸城、莒縣、井家店到郯城;由曲阜、鄒縣、滕縣、棗莊到邳縣;由曲阜以東繞泗水、平邑、向城轉向臺兒莊、賈汪;由臨沂的豐程鎮、磨山、道河站、土山至雙溝;由新安鎮向西經炮車、運河站、曹八集到徐州,然后再到蕭縣、瓦子口、大吳集。一位名叫唐河恩的山東支前農民,手里拿著根從家鄉帶出來的竹棍子,在連續五個月的支前途中,把經過的每一站的地名都刻在竹棍上。他和他的運輸隊跋山涉水,行走千里,等把糧食完整無缺地交到解放軍手里的時候,他的竹棍上已刻有八十八個城鎮和鄉村的名字。蘇北地區的支前民工,由于跋涉在淮海戰場與國民黨控制區之間,常常遭到敵人飛機的轟炸,于是每每只能在夜里出動。小推車上掛著小油燈,成千上萬盞小油燈在漆黑的原野上形成一條延伸數十里的亮線。在一次運送大米的過程中,原來的目的地是宿遷,等這條亮線延伸到那里之后,部隊已經向前推進了,于是亮線繼續延伸,延伸到睢寧還沒追上,延伸到符離集還是沒追上,最后一直延伸到了濉溪口。這時候,民工們的鞋子已經全磨爛了。在此之前,這些青年農民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支前讓他們離開家鄉已經有七百多里,而且他們還要走回去。
被運到戰場上的每一粒糧食,都是百姓們用最原始的石磨磨出來的。由于所需數量巨大,淮海戰場周邊各省的鄉村里,婦女、兒童和老人點燈熬油,日夜不停地碾米磨面。婦女們還要為前線縫制軍衣和軍鞋,上百萬雙鞋出自不同女人之手,由于各地風俗不同,各種各樣的厚底大布鞋源源不斷地送到解放軍官兵手中,那些鞋幫上繡著鮮艷的花朵、鞋底上納著“殺敵立功”字樣的軍鞋,讓官兵們無論如何都舍不得穿,直到他們犧牲的時候還別在腰間。婦女們常常遇到緊急任務,比如突然要縫制幾萬頂軍帽,說是前線俘虜過來的國民黨兵自愿參加解放軍后要求戴上一頂這樣的帽子,于是幾十個村莊里油燈又是幾夜未熄。
沉重的彈藥把民工們的小推車壓得吱扭扭地響。前線寧可吃不上飯,就怕彈藥斷了供應。后方人員籌集的炮彈、子彈、炸藥、手榴彈和各種槍支,在各個轉運站內堆積如山,等待裝車的民工們排隊排出去幾十里地。一輛小車有時只能裝兩顆炮彈,但只要裝上車,民工們就把它們當成寶貝,用自己的棉被和棉衣蓋著,然后一路呵護,送到前線時盡管已經精疲力竭,還是不愿意走,非要看著自己運來的炮彈如何被推進炮膛打到敵人的陣地上去。他們為能運上去一箱子彈或一箱手榴彈感到很自豪,對身邊那些車上裝著油鹽蔬菜的民工說起話來很是驕傲,而那些民工們說,你那些是給老蔣吃的,我們這些是給咱大軍吃的,誰也別餓肚子!**所領導的軍隊,此前沒有如此大規模戰役供應的經驗,但是,他們不缺乏動員群眾的經驗。動員的最根本的辦法,就是告訴百姓解放軍為什么打仗。中國的貧苦百姓也許和杜聿明一樣,并不知道“四大家族”指的是誰,但是,他們知道村子里的地主惡霸是誰就足夠了。他們眼看著**的工作隊來了,那些欺壓盤剝百姓的人威風掃地了,而且他們分到了世代夢想的土地。他們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打倒蔣介石,建立新中國。”他們相信這句話的真實性,因為他們親眼看見老蔣的軍隊確實不行了。很少有人意識到,有著支前經歷的數以百萬的農民,是一股多么巨大的宣傳力量。當他們從戰場上往回走的時候,見到國民黨軍的俘虜隊伍就會停下來問:“啥地方的?在家給地主干過嗎?受過欺負嗎?把帽子換了吧!”一回到村里,支前民工個個都成了見過世面的人,他們會對村民們說:“‘人’是什么?就是叉開兩腿站著,頂天立地地站著!”
國民黨軍第十二兵團第十八軍軍長楊伯濤被俘后看見的情景令他終生難忘:
第十二兵團十一月由確山出發,經過豫皖邊境時,老百姓逃避一空,幾乎連個帶路的向導都找不到……蒙城、永城一線,第十八軍也光顧過,真有“軍行所至,雞犬為空”的模樣。我那時還認為黃河改道沖洗,造成一片荒涼,再加上雙方拉鋸戰,更使人煙稀少……這次我當了俘虜,被解放軍由雙堆集附近押送到臨渙集集中,經過幾十里的行程,舉目四顧,不禁有江山依舊,面目全非,換了一個世界之感。但見四面八方,熙熙攘攘,車水馬龍,行人如織……我從前也打這些地方經過,茅屋土舍,依稀可辨。只是那時門戶緊閉,死寂無人。而這時不僅家家有人,戶戶炊煙,而且鋪面上有賣饅頭、花生、煙酒的,身上有錢的俘虜都爭著去買來吃。押送的解放軍亦不禁阻,他們對饅頭、花生是久別重逢……還看見一輛輛大車從面前經過,有的車上裝載著宰好刮凈的肥豬,想是犒勞解放軍的。我以前帶著部隊經過這些地方時,連一撮豬毛都沒看見,現在怎么有了,真是怪事。通過村莊看見解放軍和老百姓住在一起,像一家人那樣親切,有的在一堆聊天歡笑,有的圍著一個鍋臺燒飯,有的同槽喂牲口,除了所穿的衣服,便衣與軍裝制式不同外,簡直分不出軍與民的界限……我們這些國民黨軍將領,只有當了俘虜,才有機會看到這樣的場面……
民心所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