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常韻嘴角一揚,并未接口。
馮紫英抬袖一虛托,緩聲道:“胡高。有何高見,你且說說看。”
這位胡高,乃是邵常韻侍從弟子,貫通境修為,在門中擔任青云閣主事。
不提他是邵常韻的弟子這一節,單單歷數門中長老以下的中堅人物,這胡高行事明達干練,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
所以馮紫英自然示以禮遇。
胡高恭敬一禮,高聲道:“三位長老容稟。五日之前,弟子忝任入門會五大主持之一。當時參與考核的仙道苗裔,弟子都心中有數。”
“弟子清清楚楚記得,這位楚寧——分明是個言語木訥、內斂拘束的人。與今日相較,判若兩人。”
“此人方才立說。平心而論,的確奇詭深妙。但是弟子有理由懷疑,這極有可能并非他真才實學,而是背地里得人傳授話術,借此投機。其中是否深藏詭計,還需仔細查辨。”
“若為此人言談眩惑,只恐是禍非福。”
楚寧暗暗搖頭。
講道理辨不過,便轉而到對對方動機、人品的攻擊上。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前世今朝,并無不同。
楚寧抬頭望天,忽然放聲大笑,形容狂放恣肆。
任清平眉頭一皺,道:“楚寧。何故發笑?”
楚寧張開雙臂,仿佛擁抱天地,慨然吟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胡主事認識五日前的楚寧,就一定認識今日的楚寧嗎?”
胡高面色一變,道:“五日前的楚寧,難道不是楚寧了嗎?”
楚寧笑道:“敢問胡主事。人之所以為人,我之所以為我。指的是精神之所主,還是這副肉身皮囊?”
胡高斷然道:“自然是精神之所主。”
由于楚寧方才的銳利詞鋒,胡高心中審慎之極。早已篤定,無論楚寧問出什么問題,都思考再三,謹慎回答。
但是這個問題卻很是淺顯,沒有任何陷阱。
修道之人,人人皆知,修煉到甚深境界后,肉身便是渡河之筏,神魂才是此身之本。
楚寧雙眉一挑,向前踏出一步,立刻跟進:“如果楚寧一朝頓悟,明白了從前所不明白的微妙道理;同時豁達心胸,將許多過去的憂思一同摒棄。神思譬如川流,新鮮的活水不斷涌來,指隙中的舊浪不斷逝去。今日的河流,還是昨日的河流嗎?”
“同理可問,今日的楚寧,還是昨日的楚寧嗎?”
胡高一窒,旋即反駁道:“縱有神思變遷,新舊代謝,主體仍舊相同。何至于我非我,面目全非?”
楚寧哈哈一笑,道:“李家莊有一個木匠名為張三,制作了一只木船,起名為‘李四號’。河上行駛經年,船上的每一塊木板壞掉,便被替換成一塊新的木板。最終,此船所有的木板都被替換一遍時,這一艘船,是否還是當初的‘李四號’?”
胡高念頭疾轉。
若說最終的“李四號”并非當初的“李四號”,那等若承認了現在的楚寧,不是當初的楚寧。
于是沉聲道:“此船自然還是當初的‘李四號’。”
楚寧大笑道:“那么將原先的‘李四號’拆下來的壞舊木板,再重新拼接回一艘傳,那么這艘船,當以何名?”
胡高擦拭了額頭冷汗,強自鎮定道:“自然依舊是‘李四號’。”
楚寧不給胡高喘息的機會,詞鋒逼人:“張三將‘李四號’制作完成、木船下水之際,邀請他的好友李四登舟遨游。李四登上這艘船行走過一回,便應征入伍,投軍遠征。”
“五年之后,李四回來。再度登上這艘‘李四號’,說道:‘重登吾友張三之舟,一桿一木,宛如昨日。’那么請問,李四所記憶中的‘一桿一木’,是新船‘李四號’上的‘一桿一木’,還是舊船中的一桿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