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令言從冰冷的泥濘中爬了起來,他不是沒想到士兵會直接嘩變,他只是沒想到嘩變的理由不是怕死,僅僅是因為一碗糙米飯。他的神情復雜,好像有激動和憤怒兩種情緒在臉上顯現。他并不想去往山東平叛,五千涇原軍扔到山東的血肉磨坊里,能回來多少還很難說。但是他也不想造反,相反的,他要盡快為朝廷提供涇原軍嘩變的消息。雖然他相信天子這會兒都可以聽見浐水大營軍士的怒吼,但能不能約束士卒是能力問題(當然他也不想約束),上不上報是個態度問題。能力問題頂多貶官,態度問題可是要殺頭。
其實造反不造反的無所謂,但是姚令言認為他不能一開始就站在叛亂的涇原軍這邊——要是朝廷平息了兵變,那主動向朝廷通風報信的他肯定不會有性命之憂,而且朝廷對涇原軍有了防備,多半也就不會再使涇原軍去解襄城之圍了。而若是涇原軍真打進了長安,身為涇原軍節度使肯定也少不了他的好處。
姚令言早就知道涇原軍有嘩變的可能,沒有人比他這個節帥更了解涇原軍的怨氣。他們當然不是怕死,雖然怕死也確實怕——誰不怕死?但大家本就是募兵出身,注定是賣命的行當,實在怕死的人不是被西番打死,就是死在了孔目官手里。所以朝廷讓涇原軍長年抵在西番入寇的第一道防線,涇原軍沒多大怨氣,調精銳去山東平叛,大家也沒多少怨氣。不就是打仗嗎?不就是殺人或者被人殺嗎?這些老兵多少見慣了生死,對于生命實在是一種漠視的態度。只要上面不是真讓大家毫無意義地送死,那多半沒什么問題。
等等,還是有問題的,得給夠錢。
這就是涇原軍對朝廷積怨已久的原因——憑什么我們守在最窮苦的邊塞,每天都有可能掉腦袋,朝廷卻連祿米都常常短缺?這種情況自三年前劉文喜叛變以來愈演愈烈。
雖然從某種程度上確實不怪朝廷,涇州、原州本就貧瘠,原州準確來說還在吐蕃游騎的控制之下,糧食財帛根本不能自已。涇原軍的總人數該是有兩萬七八千人,在加上時時作為后備軍的數萬精裝,實際上再來十個涇原鎮都養不起這么多兵。所以涇原軍往往遙領其他州郡的賦稅,但是這些賦稅要輸送到涇原又有損耗,石米運出而斗米運至,真不是開玩笑。而朝廷的錢都用來供養神策軍,連朔方軍都常短缺祿米,你涇原軍算老幾?
而反觀神策軍,同樣是邊軍藩鎮,只是因為當年的擁立之功,便從一鎮邊軍成為了中央禁軍,天子親軍。不但人數暴漲至十幾萬,財帛俸祿也從不短缺,最重要的是,他們頓頓都能吃飽飯,也不會在下雨天凍得半死。
饑寒交迫最終成為了壓倒涇原軍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過這些和姚令言沒有關系了,親兵偷偷牽來了一匹馬,姚令言翻身上馬,馳向了長安城。
半路上他遇見了同樣狼狽逃竄的王翃,一對難兄難弟就這樣逃回了長安城。
皇帝李適很快就得到了涇原軍嘩變的消息,畢竟浐水就在長安城東側,那邊的涇原軍大營已經鼓噪很久了,就連延英殿內的皇帝都能聽到士兵的怒吼。
此時的延英殿,李適正坐在上座,面沉如水。一眾宰輔大臣佇立在殿中,沒有人敢于皇帝對視。
少頃,一個年輕宦官急匆匆沖進了延英殿,然而此時卻沒有人喝斥他,這個小宦官一路沖到李適面前才跪倒,將一章奏疏舉過頭頂:“陛下,涇原軍節度使姚令言與京兆尹王翃聯名上奏,涇原諸道兵馬不滿朝廷賞賜,據營自守,并趕出姚令言、王翃等人。陛下,涇原軍反了!”
“慌什么!”李適怒喝一聲,死死地攥緊手中的鎮紙。少頃,卻又松開:沒事,涇原軍只有五千軍馬,城中還有神策軍數萬,只要給朕時間部署,魏博、成德、淄青、淮西、盧龍五鎮都難不倒朕,難道涇原軍就能翻天了?
“著京兆尹戶曹參軍姜公輔并普王自大內取帛二十車犒軍浐水大營!竇文場,你去傳旨。”
“京城招募使白志貞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