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出兵的那天早晨,楊清曾經和段秀實有過一番交談。
“兩位公主在在下手里。”楊清坦白道。
段秀實低著頭,臉色陰晴不定,少頃,低沉的嗓音傳來:“說吧,你有什么條件。”
“第一點,段公乃是國之棟梁,不可輕易再尋短見。”
段秀實苦笑道:“死志這玩意兒,來得時候堅定無比,走后便后怕不已,既然失敗了一次,老夫便沒有死第二遍的勇氣了。然若要老夫效命于偽帝朱泚,那是不可能的。”
“小子怎會讓長者為難。第二點,公之嫡孫顯,可到我身邊任裨將,如此,無論是哪方勝出,都能保段家不倒,可好?”
段秀實深深看了楊清一眼,無奈道:“那要看顯兒自己的選擇,與老夫無關了。”言罷,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楊清表示理解,都是為了生存嘛。也許段秀實自己可以不懼死亡,不懼事后的清算,但是又怎么可能不為自己的家族做一手考慮呢?如今戰局的關鍵就在于朱泚與姚令言能不能在山東援軍趕到之前攻克奉天,雖然有渾瑊、姜公輔在奉天,又有隴右諸道兵馬的支援,秦軍想要攻破奉天的機會實在渺茫。城中禁軍雖然士氣低落,但在渾瑊的鼓舞以及唐帝捐出了大量財物之后,也是爆發了驚人的戰斗力,第一天就反敗為勝,打退了秦軍的進攻。如此看來,楊清之前的預測是正確的,朝廷的贏面會更大,朱泚看起來風頭無兩,實際上不過是困獸猶斗。
但是就此斷定朱泚會落敗也還太過武斷,昨天還傳來了朱泚在漠谷擊退了隴右諸道的援軍,斬首數千的捷報,只要奉天之圍一日不解,勝負就難以言說。既然這樣,犧牲一個孫子,兩頭下注,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這種卑劣的交易,雖說是為了家族的延續,也是大家公認的潛規則,但注定是段秀實這樣的忠貞之士難以接受的,所以其一時之間,也不由得悲從中來。
眼淚緩緩落下,但是畢竟是沙場宿將,段秀實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裝作云淡風輕地問道:“想必你還有要求吧!一起提出來吧!”
楊清微微頷首,“第三,兩位公主在下會在合適的時候交給段公,但不是現在,而且段公必須答應在下,假若叛亂得以平定,為在下以及在下的兄弟們謀一條活路。”
段秀實需要給自己的家族留一條后路,楊清自然也需要后路。至于為什么要強調自己手底下的兄弟……笑話,這個世道,沒有部隊的將軍就等于手無寸鐵壯漢。楊清可不想投誠之后被封個富家翁,第二天暴病死在家中。手底下有一支部隊,雖然在十幾萬神策軍面前算不得什么,還隨時有被收買叛變的可能,但是活下去的機會會更大一點。
“你要投靠朝廷!那當日你為何不與我一道在紫宸殿斬殺逆賊朱泚,這樣你也是滔天之功啊!”
“刺殺若是有用,要廟堂博弈與戰場廝殺作甚?殺掉朱泚,段公與在下都活不了!”
段秀實立馬瞪直了眼睛道:“那日在含元殿前,你曾問我,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也,李唐之天下也?固天下人之天下也!然山東藩鎮并起,又有涇卒之亂,江南八道與朝廷貌合神離,這天下早已是一副分崩離析的模樣。戰亂一日不平,則天下人一日不得安寧。若殺一朱泚能使天下安定,則君亦可死,我亦可死!”
“我固知段公不畏死也,然殺一朱泚,于國何益?沒有朱泚,還有李寶臣、姚令言,韓王也在京城之中。段公,這是涇卒嘩變,不是朱泚一個人叛亂!”楊清喘了一口氣,放緩了語氣:“在下自然敬佩段公之忠義,然并非每個人都如段公一般。在下從江南流落至隴右,一路吃了多少苦,就是為了活下去。這些涇卒,哪一個不比清慘?
“十余歲應募前往西域,安西、北庭加起來得眾六萬,除一萬留守西域,其余五萬皆回師勤王。征戰二十載,只余兩萬人。原州陷落,西域斷絕,這些兵卒的父母妻子多在西域,從此遠在天邊,再不能相見。而朝廷又驅兵卒往邠寧筑城,披荊斬棘,化焦土為沃野,又使涇州筑城,涇州立,又欲使原州筑城。昔高仙芝戰大食,段公亦在軍中,當知涇卒之苦!段公,朝廷驅涇卒如豚犬,又欲使其賣命,天下間可有這等好事!段公身為涇卒舊將,卻未曾為兵卒發一言,而斥之為叛逆,段公不覺得羞愧嗎?”
段秀實緩緩轉過身,背對楊清,俄而,顫抖的聲音伴隨著啜泣傳來:“涇卒走到這一步,段某難辭其咎,吾終究愧對武威、扶風二郡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