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易一生都未曾明白他是因為什么才能留在薛宅,來日漫長歲月,他大概多少感受到薛凌是個什么樣的人,念及這一刻時,只說是薛凌終不忍趕他和含焉出門流落街頭給人追殺,卻沒試過,去從一些后事揣度真正緣由。
他是無心的。
他無心質問薛凌為什么要給拓跋銑四座城,那點語氣雖沉,卻決然不是大義凜然,且這院里真正該問的人是含焉。但世事諷刺,兵戈擾攘之時,像含焉一樣的婦孺,只看見馬蹄從天際踏血而來。她既不知道梁是誰在迎戰,也不知道胡人是誰在領兵。鮮卑輾轉幾年,她聽不懂胡語。
時至今日,她都不知道拓跋銑是誰。
又起止是她不知道,便是京中紛繁,又有幾人能說出鮮卑王的名諱呢。于申屠易而言,他是由著薛弋寒一事,多有翻閱打聽,所以才能聽得江玉楓和薛凌嘴里說的四座城,是要賣給胡人拓跋銑。
后頭該還有一句的,比魏塱當年還少一半,魏塱是當今皇帝。
他問薛凌,僅僅只是一時之間難以置信。一個是皇帝,一個是鎮北大將的兒子,這倆人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視人命如草芥,江山如兒戲。他還沉浸在薛凌前幾日說的“他們騙你”沒有解脫,以至于忘了自己的當務之急,是需要找個安全的容身之所。
他問薛凌,僅僅是覺得這一切荒誕無稽。
他自出生便艱難困頓,好不容易能自己混口飯吃,自問堂堂正正做人,從未傷天害理,竟然落到了現在這個下場。而臨江仙的說書人,還大喊著清平盛世,長治久安。
他左手摟著含焉,右手因傷了筋脈要修養,不能自在彎曲,只能僵硬的垂直在身側。這幾日,他從未打開過拳頭。只要藏起來,有些東西,就瞧不見了。
薛凌一腳將房門踢開,迅速走到里屋,想將自己在床上埋一會。然床上被收拾過,除了個瓷枕空無一物。想是其他都是布料,沾了血就不好處理,唯有這玩意略擦洗一下,便光潔如新。
縱是貼上去只觸及到硌人的床板,她仍不愿起身,臉壓著那點冰涼,來來回回小幅度的蹭著,仿佛昔日在原子上嗅到了好聞的青草味。如此,面部最終碾平成一張宣紙模樣,五官被擠壓的錯位,倒恰好像是厚漆糊上去的“趙錢孫李”。
門板撞得咿咿呀呀來回,將外頭兩人聲音遮掩,只聽得含焉詭異的哭腔,薛凌不耐煩,只想著:這倆蠢貨能哭這么久,怎么沒能耐沖進來砍自己一刀呢。她不一樣,她遲早要砍魏塱兩刀。
然含焉聽得申屠易這般問薛凌,不過是嬌滴滴的泫然欲泣,使性子般來回嘟囔“不會的,屠大哥,不會的.....不會的......薛姑娘不會的”。她一會擺手去推申屠易,一會跺腳捂面,直至申屠易把她抱回房,失聲痛哭處,還要斷續嚎兩句:“不會的。”
不會有什么用?她仍分不清拓跋銑是哪路胡人,她只記得薛家的小少爺從胡境回來,還有兩個胡人對那小少爺恭敬的很。以她的識人手段,便是在路上時一門心思都放在了薛凌心上,仍瞧出那個小王爺多半情根深種。
記得這些,她也沒跟著一起問,只哭天搶地的在這對著申屠易喊不會。若不是薛凌抓著那個瓷枕猛地砸墻上,不知道這鬼哭狼嚎多久才能止住。
聽得隔壁動靜漸小,薛凌依然趴著沒動,手擠開身體和床板之間的空隙,將胸口荷包費力掏了出來,閉著眼睛搖晃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