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馨香暖甜并未持續太久。天氣剛剛入夏,長江中游遭遇洪災,幾十萬難民流離失所。然而國運坎坷,禍不單行,延及初秋,復有噩耗傳來,日本關東軍在東北悍然炮制“柳條湖事件”,九一八事變爆發,本來人員裝備占壓倒性優勢的東北軍居然不發一槍,撤回關內,將東三省拱手讓與倭寇,實屬千古奇辱。
舉國嘩然,輿論洶洶,有志之士,莫不椎心頓足。就連一直躲在亭子間鉆研新品的徐小姐聽到廣播,也憤慨不已,又氣又憂。
可憐國弱民窮,肉食者又奉行“攘外必先安內”的綏靖政策,民間怒火無由發泄,只能再掀起一度“罷買日貨”的風潮。
顧植民也參加了工商聯宣誓抵制日貨的大會,他匆匆回到先施,找到師父范春城,提出將店內的日貨品牌盡數撤下。
范春城自去年年末,便整日懶洋洋的,他認真聽顧植民講完,報以一聲冷笑:“植民,五卅①時候,你可在上海?”
“在的。”
“那時群情激憤,大家也號稱振興國貨,抵制洋貨,可最后呢?你還記得我當初為何招你進先施公司?”
“為了……賣政府攤派的新國貨。”
“對嘛,振興幾年,最后都變為庫存。你再看看這些洋貨,依舊紅得發紫,火得發燙!你我只是為老板打工的人,管那許多閑事作甚?喊罷買日貨的人,都是買不起日貨的人,難道為了迎合莫須有的客人,我們就放棄該賺的銅板不成?”
顧植民驚訝萬分,他萬萬沒想到,范春城居然如此不識大體。他情知勸不動師父,偏偏馬老板又在香港,他只好吩咐下去,把日貨柜臺的銷售員暫時撤掉,改去旁邊柜臺幫忙。
豈料先施未動,對面最大的競爭對手永安公司卻連夜掛起“救國圖存,罷賣日貨”的寬大條幅,將日貨柜臺盡皆裁撤。
一時間,各大報刊紛紛采訪永安公司,而且明里暗里,揭露對面的先施“發國難財,賺黑心錢”。顧植民只好再請師父早做決斷,誰知范春城固執己見,依然不為所動。
“由他們鬧去,別家不賣日貨堪堪好,想買的人便都到先施來了。”
顧植民又氣又急,唯有一聲長嘆,范春城聽得不入耳,抬頭道:“植民,不,顧襄理,你如今風光了,自然不能強你做主,我的意思你若不喜歡,就隨你心意去辦,我亦不會阻攔。”
話既說到如此地步,況且馬老板不在,先施由范協理做主,加上還有師徒情誼,顧植民也不能擅做主張,結果一天辰光,先施門可羅雀,不見幾個客人。
范春城兀自嘴硬,聲稱明日來買貨的客人肯定踏破門檻。顧植民回到家,將師父的所作所為與夫人一講,徐小姐也嘆息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范師父的話也有些道理,許多國人其實最看不上國貨。不過倭寇貪得無厭,再不拿出一些態度,只怕更壯其野心——先施公司雖大,但不與國家同進退,將來不得寧日矣!”
師父的話和夫人的話全部命中,次日營業,便見門外圍滿層層疊疊的民眾,大罵漢奸,吼聲如雷,莫說踏破門檻,連整棟樓仿佛都要震坍,范春城這次嚇得面如白紙,一邊差人去巡捕房求救,一邊把自己關在房里,大罵抗議群眾“暴民國賊”。
誰知巡捕房見抗議聲勢浩大,而且并非聲討殖民當局,遲遲不來,生怕沾惹是非。眼看場面失控,一旦憤怒群眾沖進商場打砸,那后果和聲譽簡直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