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坐姿,嗅著空氣中彌漫不散的血腥味,視線轉向那位被嚴實包扎起、面色憔悴、慘白無血色的楊都尉,倏地嘆了聲,道:“此人,著實不該救啊。”
此話一出惹來士兵滿含殺意的怒視。
顧池笑問:“小兄弟覺得在下說錯了?”
士兵氣得眼睛泛紅,拳頭緊握,似極力忍耐想沖上去揮拳的沖動——真想將這一臉癆病相的病秧子三兩拳打死!聽聽他說的都是什么風涼話!楊都尉活著礙著他什么了?
顧池嘆道:“你可知英雄末路之苦?”
比沒有更痛苦的是曾經擁有過。
普通人和武膽武者能一樣嗎?
更何況楊都尉曾達到過十一等右庶長!
如此強橫實力,若投靠哪個穩定的勢力,輕易就能擁有普通人一生都無法想象的榮華富貴。一朝變為普通人,這落差如何是“活著”能撫平的?這種“活著”比“死了”更痛苦。
作為普通人在這亂世求存……
那可真真是生不如死啊。
顧池倒是覺得,讓楊都尉死在與公西仇的斗將之中,反而是對他的仁慈,這一生也算是有了完滿而悲壯的落幕。擁有一個強者的心,卻是一副羸弱的普通人身軀……
士兵被問得啞然。
他低聲道:“難道活著不好嗎?”
顧池道:“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
特別是對于楊都尉這樣性格的人來說,讓他自己選擇,他怕也是選擇轟轟烈烈地死,而不是拖著一具被亂世苦難壓彎腰的蒼老身軀活著……沈郎救人之舉,在他看來不可取。
他的感慨還未發泄完就被祈善回懟,祈不善沒好氣地道:“顧望潮,聽你這話的意思,你是很想死了?只你有嘴會叭叭?哼,當下活著就好了,哪管以后那么多?”
顧池:“你覺得楊都尉活著比較好?”
祈善反問道:“那你現在殺他?”
木已成舟,再商議這個有什么用?
一時間,車廂內重新安靜下來。
路面顛簸,強烈的震動幾乎要將顧池的五臟六腑都顛出來,他吞咽口水,試圖將那種暈眩壓下去,同時讓自己轉移注意力,最好辦法就是聊天。他問:“我們逃出來了?”
祈善點頭,敷衍地“嗯”了一句。
顧池又問道:“孝城如何了?”
祈善言簡意賅:“滅了。”
他們一行人從另一道城門逃出來的。
路上碰到不少叛軍,沈小郎君帶著他們殺了一路。慶幸都是些普通士兵,沒一個像樣的武膽武者。搶了一輛主人被屠的馬車,一路沖殺,沈小郎君也因此力竭昏迷。
盡管沒看到整個戰局……
不過,以離開前看到的畫面……
孝城上下怕是沒幾個活口了。
思及此,祈善眉宇間浮現幾分痛色,但又不想被人窺探,便閉上眼睛,遮掩住眼底翻涌不息的疲累和痛苦。只是——他一時間忘了顧池從來不是靠察言觀色窺探人心。
“你這會兒哭,池也不會笑話你。”
顧池自以為非常“善解人意”。
結果換來祈善兩枚白眼。
顧池故作輕松:“唉,不就是滅國滅城嘛……現在這個世道,有幾人沒經歷過……”
說著說著,聲音漸低。
剩下的調侃挖苦也化成了一聲苦嘆。
祈善撫摸著素商軟乎乎的爪子,看著一車廂廢的廢、傷的傷,還有褚曜、共叔武、翟歡兄弟以及那幾百士兵留在城中生死不明——他不止是難受孝城真正“雞犬不留”。
他更嘆每個人都盡了最大努力,卻是杯水車薪,無法阻擋千軍萬馬落下的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