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是這么個男人,嘴上一套,做起來另一套,天天把“自殺”掛在嘴上的父親,兇殘無比,可他兇殘的對象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妻子,他把她的母親往死里打。
用鞭子抽,有時抽到他自己胳膊都抬不起來,齜牙咧嘴,戰時的刑訊逼供也許也不過殘暴如此。而她母親從不吭一聲,仿佛穿了刀槍不入的護甲衣,無論被如何摧殘和毒打,連哼一聲都不會有的。
可能也正因為如此吧,父親對母親的傷害愈來愈變本加厲,有次她目睹母親躺在地上,伸手想去夠榻榻米上的衣服,指尖離榻榻米只有幾厘米遠了,但就是夠不到,身體無法再往前挪動半分,腿差點被打斷了,背上沒有一寸完好的肌膚。
她很想沖過去幫母親拿衣服,她覺得母親很可憐,讓她心疼。
但最后還是以母親自行放棄而告終,母親拉了條毯子裹在身上,將頭埋在地上靜靜地躺了一下午。她假裝沒看見,也盡力不讓母親發現她的存在,如果母親注意到她在偷看,她知道母親是要疼的,自尊心疼。
晚上父親下班回來,帶回來藥和紗布,跪在地上,小心地給她母親敷藥,那眼神里的憐惜,好像是剛得知家中的妻子不幸的遭遇,是哪個可惡的男人打的,跟他沒關系,他雙手顫抖,甚至還有種要替妻子報仇的意思。
她母親仍舊不吭一聲,臉上毫無表情。
她眼中的母親,不怕生理上的疼痛,不怕被丈夫踐踏,不怕非人的虐待,不怕丈夫恐怖的彌補,不怕生,不怕死,唯一怕的,恐怕只有她的愛情,她只要她的愛情。
大概母女倆的品性一脈相承,當大火無情地將她攜裹在其中時,疼嗎?她感覺不到疼,她不怕疼,不怕死,只怕再也見不到她的他了。
她的男孩,永別了。
但他們年紀這么小啊,連謀生的本領都沒有一個,哎,還是命運。
后來她的父親去世了,肺上的毛病,常年抽煙導致的,剛開始查出來時還不嚴重,醫生建議保守治療,但她父親哪把醫囑放眼里,繼續抽煙,不知是在報復自己還是報復命運,最后死了。
那誰也報復不了他了,他也傷害不了別人了。
她和母親回了國,她母親立即和那個男人,愛了一輩子的男人走到了一起,他們和他們的小女兒生活在一塊,人生過半,遲來的幸福仍是幸福。女孩見過那男人和她長大成人的妹妹,在過年的時候,她和他們一家三口吃年夜飯,他們把她當家人,妹妹跟她談自己的情感經歷,不見外的那種,男人讓她玩他的小提琴,隨便她玩多久,他都很耐煩。
她愛他們,能賴在這個家里喝一下午茶,發一下午呆的依賴。
其實男人長得并非帥到發光,也沒錢,但他身上有某樣氣質,不喜不悲的,不太熱也不太冷,或許很對她母親的胃口。他就像一件白襯衫,平平無奇,但衣櫥里總得備一件,而她的母親就像一枚華美的胸針,太過華美,直至妖艷。
而只有別在白襯衫上,白襯衫亮了,胸針也高貴了。
但年一過,她就走了,再溫暖,還是別人的家。
母親在鎮上有家旗袍店,他們住鎮上,她在城里上班,住城里。母親開車把她送到地鐵站,鎮上還沒禁燃,時不時的鞭炮和煙花聲,和鉆入鼻孔里刺鼻的氣味,讓年味里摻雜了一些空曠的凄涼。
母親要送她一套旗袍,夾棉的,一看就很貴,她不要。
旗袍這種衣服,是量身定做的,她不要,這衣服等于徹底廢了,這情意等于徹底回了。